小娃娃眼里,啥都是新鲜的。

    如真堪堪两岁多,活泼好动,成日里两眼亮晶晶地到处探险,就是家里葡萄架、海棠花,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玩半日,每天看都觉得有趣。

    他一向口壮,才长牙那时候就闹着要吃大人饭,到如今能自个儿吃饭,更是啥都要尝一口。每吃到好吃的,便眯起眼睛乐得手舞足蹈,好似再没有更高兴的事。

    他扯着百合的手撒娇:“娘,吃饭!”

    他生得漂亮,粉嫩雪白,见着的人都说好似观音座下金童一般,儿子一撒娇,百合心都要化了,开心地启一小罐秃黄油,给儿子拌饭吃。

    上年螃蟹下来时,百合正怀着如纯,每日眼馋却不得吃,好在存下几罐秃黄油,这没螃蟹的季节正好享口福。蟹黄蟹膏剔出来,再掺合些夹子肉,加上肥膘末,用葱姜爆香,倒黄酒焖透,最后高汤调味,淋上猪油和胡椒粉,密密实实地封在瓷坛里不去动它,到要吃时才拿出

    来。这米不是本地大米,本地米偏粉糯些,蒸出来米饭松软,却托不住秃黄油香气。京郊并关外一带皇庄也种稻米,产量极低,但米粒圆短透亮,清甜弹牙,单吃白饭就

    能用一碗。米粒颗颗晶莹,堆在碗里好似一碗白玉颗,浇上一勺微微凝固的秃黄油,米饭热气逐渐将秃黄油融化,金黄色在米饭当中流淌,如真目不转睛地盯着,感觉十分惊奇

    。

    百合拿小勺子把饭拌开,推到如真跟前,如真右手笨拙地抓着木匙,满满一勺饭喂到自个儿嘴里只剩半勺,但他立时笑起来:好吃!

    百合捏捏他下巴:“慢点儿吃,别都洒了。”

    宋好年也学儿子眼巴巴看着媳妇,百合不禁扑哧一下,伸手在他下巴上摸两下:“你多大?”

    宋好年只笑不说话,百合笑道:“行,我给你也拌一碗饭。”给他这碗饭里又滴上两滴秋油,更加有滋味。

    百合自个儿也盛一碗饭,蟹膏鲜香,润滑丰腴,满嘴油而不腻的秃黄油与米饭清甜混合到一处,香得人差点儿要把舌头吞下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开罐的秃黄油放不了太久,除去拌饭吃,还能拌面、夹馍,都别有滋味。

    过些日子,青松带信回来,道他已与月娘顺利到京城,拜见过信王、王妃,与月娘兄嫂厮见过,又去北镇抚司销假。

    就在陈彬家附近赁个两进小院住,这院子原是沐三家产业,因此要价便宜,要不然以他如今俸禄,还赁不到这样好的房子哩。

    青松小夫妻两个住二进,文娃住一进院,白日里哥俩去当值,月娘便在家或打理家务、或外出走亲戚。

    月娘嫁给青松时,嫁妆看着寻常,却在箱底压着份地契,乃是京城一个南货铺子契书,原来是刘掌柜私产,没分给几个儿子,特特留给月娘。

    靠着这铺子,不论月娘是经营店铺,抑或关了铺子租个人收租,都是一笔补贴,小夫妻在京城原本捉襟见肘,这下又滋润起来。末了青松兴冲冲道他要好生报效朝廷,不辜负皇爷对他厚望,待做出些功业来再回家,百合把信读给朱氏听,朱氏慌道:“那他是要去打仗?咱们家就这一根独苗苗!

    ”

    又骂月娘不能劝着青松,竟撺掇他去险处。

    百合微沉下脸道:“休说青松是锦衣卫,打仗轮不到他,就是轮到他,他拿着朝廷俸禄,受着皇爷恩惠,难道就不该去?”

    她兄弟她自然疼爱,可朱氏这目光短浅的毛病着实叫人火大。

    朱氏听不见别个,只听见轮不到青松上战场,便又放宽心,美滋滋道:“叫他好好当差,攒下家业来与我生个乖孙孙,我到京城给他们看孩子去。”

    百合没接茬,过一会儿,宋好年拿着个包袱进来,跟朱氏说:“这包虎骨,你老拿回去泡酒,给老丈人喝。”

    朱氏道:“咳,他个穷苦命,吃这样金贵的东西干啥,倒不如给我!”

    宋好年忍着笑:“老丈人腿脚不好,这是老虎骨头,专对腿脚好,我先前托人找这个,这回才跟青松的信一道带回来,你老只怕用不上这个。”

    朱氏打开包袱觑着眼:“哟,这就是老虎骨头,咋这样粗,怕不是比小牛犊子还大哩。”“关外林子里顶好的老虎,朝廷有令,除非老虎吃人,要不然不许乱打,一年也得不了几头。”他倒是有一张白色虎皮,皮毛丰润得很,自个儿用不上,回头给如真小

    哥儿俩做被子用。

    朱氏只管点头,她小事上头不见得精明,大事更糊涂,百合见状道:“这东西就是打死也得敬献上去,不是你女婿,且弄不到手哩。”

    朱氏这才恍然大悟道:“多亏我女婿厉害!”

    朱氏抱着虎骨回去给李篾匠泡酒不提,百合好几日没见杏儿人影,有些想她,又奇怪她咋不来:“没听说杏儿生病,好好的咋就不来了?”

    往日里杏儿一天到晚都在她家,几日不来,圆圆跟如真都闹着要找姐姐。

    宋好年道:“应当没啥大事,要不然大哥会叫我晓得。”

    他出去打听情形,过了一时回来道:“是有点子事情:大哥夫妻两个吵架,杏儿蔫哒哒的,不爱出门。”

    百合便把如纯交给常娘子带,自个儿拉上如真和圆圆出门:“我们找你杏儿姐去。”

    宋好年不放心地跟出来:“夫妻拌嘴寻常,你可别刻薄大哥。”

    百合瞪他一眼:“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人?”

    宋好年嘿嘿直笑:百合跟李彩凤亲如姊妹,柳义夫妻吵架,不用问就晓得百合定然站在李彩凤这边,这会子带孩子去串门,可不是去给李彩凤撑腰?

    不过宋好年想着,大哥是个男人,总该容让着彩凤姐,彩凤姐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媳妇要去串门子也好,免得他们家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反倒不美。

    如真走路时,两眼直盯着前方,还没走稳就想跑,不是腿迈开上身跟不上,就是身子前倾,腿半日走不动,倒把他喘得不行。

    圆圆只比他大一岁,走得稳稳当当,都不用百合牵着,她走到如真另一边,牵住如真的手,跟百合一道牵着如真往前走。

    如真左手娘右手姐,两条小短腿不断扑腾,饶是百合故意放慢步子,两个小的仍是累得够呛,到柳义家门前,扯起嫩生生的小嗓子就喊:“杏儿姐!”

    杏儿听见动静,连忙跑出来,黑子跟在她后头摇尾巴,一见如真连忙躲:这孩子见着动物总想薅把毛。先前黑虎没少遭殃,后头捉着自家大肥鹅要拔翅膀毛,谁知那白鹅凶起来连狗都敢扑,如真各自又小,给鹅两嘴啄在脑门上,慌得扭身就跑,鹅在后头一直追,还是

    黑虎把他救下来,他才哭着去寻爹娘告状。

    从那以后如真再不拔黑虎尾巴毛,可见着黑子还是有些手痒。杏儿连忙牵着如真往屋里走,好救下黑子那条蓬松漂亮的尾巴。家里头,李彩凤跟柳义已好几日不大说话,看着面上一团和气,气氛难受得很。百合带着两个孩子来,总算让屋里屋外活泛起来,如真大呼小叫地跑出跑进,连柳义

    看着他也不禁笑起来。

    柳义笑容里颇多羡慕,百合原还想问他俩为啥拌嘴,一看这模样也不用问:还是为儿子。

    说来也怪,柳义夫妻两个身子都康健,杏儿十来岁了,这些年李彩凤愣是一个都没怀上。杏儿固然聪慧,可柳义还是想要个能传香火的儿子。他一时说服自个儿,闺女这样好,往后做守灶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也挺好。隔些日子,瞧着别人家儿女满堂,

    又羡慕人家有儿子自个儿没有。

    一年到头,总要闹上这么一场。

    原先杏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如今也懂得自个儿没兄弟的苦楚,爹娘一吵架,她也难过得很,遂无心去百合家里玩。

    百合道:“你两日不去,圆圆跟如真闹着要找你,我也要问你,你功课落下没有?”

    杏儿脸色不太好:“我一个女孩儿家家,做功课有啥用?”

    百合一愣:“哪个同你说的糊涂话?”

    杏儿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百合叹口气:除了柳义,还能有哪个?她说话柳义听不进去,回头还得让宋好年来劝这位大哥。百合让杏儿去玩,回头照旧去她家里读书,还将老话拿出来说给李彩凤听:有杏儿这样好的孩子,要不要儿子有啥要紧?看那牛氏生的好儿子,统共还不如宋秀秀一

    个顶用。

    李彩凤抹泪道:“道理我何尝不懂?”

    可她没能给柳义生个儿子,总是心虚气短,柳义想要儿子情有可原,她除了怪自个儿,还能有啥法子?

    再恩爱的夫妻,这般一年一年消磨下来,也叫人有些个心灰意冷,李彩凤道:“要不是为着杏儿,就是你大哥要休我,我也随他去。”

    百合登时变色,捂她嘴道:“你胡说啥!”回头看看杏儿正在院子里看着如真和圆圆撒欢,没听见她娘这话,才松开手,苦口婆心道:“你同大哥这些年情谊,哪能说散就散?休说这等糊涂话,回头我让大年来说大哥他再这么着下去,这个家迟早给他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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