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夕之月,时入悬车天就黑了。月亮不知何时上来的,然而它躲在云中,偶尔露一下脸,似乎要窥视人间即将举行的这场婚礼。

    ‘新来的这户原来还未成婚、新来的这对男女今日便要成婚……’。这样的消息不到半刻钟就传遍了全里,里典得知高兴的合不拢嘴,这是喜事,腊祭在即,这样的喜事越多越好。

    邻舍也极为高兴,这对男女不像普通人,与之为邻必然能沾沾喜气。不过他们后来就吵了起来——不管按照哪里的风俗,婚礼之前新妇都不能居留在主人家里,而要新夫从外面亲迎进来,这样才合规矩。他们为新妇暂居谁家而争吵。

    最兴奋的还是孩童,熊荆在院子里直接撒了一把粔籹、蜜饵,没有吃过此等珍馐的他们高兴坏了,十几个人围堵在熊荆门前。那些黄狗也追来,这一次它们不再狂吠,此时邻舍之妻正在新宅里杀猪宰鸡,准备婚宴,闻到腥味的它们巴望着叼抢几块骨头或者下水。

    “吾子,吉时至也。”充当宾者的里佐估摸着天色,见月亮上来,便对熊荆说了一句。

    此时熊荆已穿上了婚服,一套麻制的玄纁衣裳,戴着一顶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爵弁冠,闻言便从席上起身出门。作他从者的邻里也是一身体面的玄衣,戴着玄端,伴着熊荆出门。

    成婚一辆车的不够的,邻里的车被借了出来。诸人乘着一辆轺车、一辆双辕车,举着烛火,里佐执着雁,前往不远的里典家。争来争去,最后芈玹暂居于里典家。

    月上梢头,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芈玹心跳的更加快,更加急。她想过无数次与熊荆成婚的场景,却从未想到自己将这样嫁给她。想着想着,虽然知道熊荆就在几十步外,可她还是莫名不安起来,她生怕太后找到自己和熊荆、生怕穿着袆衣的赢南把熊荆抢走、生怕……

    里典之妻看出来她的不安,她没有直接相劝,而是抬头看向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轻轻唱起了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个老妪唱出了情歌,让芈玹微微惊讶。里典之妻这时才抓着她的手道:“此丰男子也,不甚爱汝,何以与汝淫奔至此?昔年吾欲与彼淫奔,彼却不愿,若非彼时吾已有孕……”

    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本爱情,有的写着悲剧,有的写着喜剧,不论悲喜都是那么催人泪下。芈玹不由呆呆看着她,才知道她居然也是和里典私奔至此的。

    “新夫亲迎喽!新夫亲迎喽!哦……”熊荆还没到,孩童便先起了哄。假作芈玹家长的里典穿着一身新衣站在院子里,他没听到屋内老婆子的嘀咕,可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天色越黑,院子里的燎火越加明亮。熊荆车至院门,在孩童们的嬉闹下对院外相迎的里典揖礼,大笑的里典把熊荆引进院内。里佐在堂上奠雁的时候,身着缘衣的芈玹被含笑的典里之妻扶了出来。她一见熊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往下掉,好在这次脸上没有抹粉,只染了唇。

    熊荆无泪,但想马上就拥着她、狠狠亲吻她,怎奈众人全都看着,奠雁完他还需登上芈玹乘坐的帷裳之车,那时才扶她上车。奠雁之后,等到双手终于相执,两人都是一震。熊荆不顾满场惊骇,痛吻她一口才牵着她上车,架着车原地转了三个圈,下车出门。

    男女相吻是一种禁忌,熊荆当着众人吻芈玹,大人瞬间呆滞,孩童瞪看良久才感觉辣眼睛,方用手遮目。里典之妻和里典惊讶中在人群中互相寻找对方,目光一对视便爱意绵绵,他们从这对新人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

    “新夫呜了新妇,新夫呜了新妇……”芈玹的帷裳马车在轺车的引领下缓缓行向新宅,孩童们疯了一样乱跑乱喊。他们不懂什么叫做亲吻,只知道那叫呜。

    其实不要他们喊叫,全里的人都知道新夫当众呜了新妇。聚在新宅内外的男男女女隐隐咂舌。当芈玹从帷裳车中走下,被她绝美容颜震惊的男人立即忘了呜是件很羞耻的事情,若成婚的是他们,他们也会对准芈玹狠狠呜一口。

    同牢而共食,合卺而饮酒。据案对坐的熊荆和芈玹眸子里不再有旁人,只有对方。同牢,同吃一牲之肉,表示将来同享甘福;合卺,匏一分二为卺,匏是苦的,酒也苦的,合饮苦酒表示将来共受疾苦。同牢合卺后两人便是夫妻,一生不离不弃。

    婚礼从不用乐,堂内只有燎火燃烧时的啪啪声,同里之人见两人饮完合卺酒,当即在里典、里佐的带领下齐声贺道:“贺新夫也!贺新妇也!哈哈哈哈……”

    说罢他们或多或少的献上贺礼,然后在里佐的招呼下大吃大喝起来。牵着新妇进入厢房的熊荆还没有解开笄上的长樱,便抱着爱人痛吻起来,手更伸入缘衣,抚摸着这具为他滚烫的身体。将闭目的芈玹抱上床榻,撕开缘衣,这一次他终于要了她,与她在榻上抵死缠绵。

    准备入房取走新妇缘衣的女奴一进来就吓住了。深悉男女之事的她立即退了出去,还小心的把厢门关上,叮嘱女儿就在门口守着。自己则脸带微笑,招呼院子里吃肉饮酒的同里邻舍。

    *

    夜幕中,冶父临泽里一片热闹、情爱四溢,几十里外的纪郢王城却是安静无比。庶民知道的消息是今日大婚不吉,太卜将再择吉日,早上出版的大楚新闻就是这样说的;真正知道的人则在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王宫已乱成了一团。

    淫奔在楚人看来没什么好指责的,男欢女爱,这是楚国日常。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国人皆当贱之。只是再怎么贱之,也要先找到大王和芈玹的人。

    知己司上午就调动起来了,以章华台为中心搜索熊荆的去向。因为诸人说大王携芈玹往北奔,于是屈开遣人主要搜索北面,同时其他几个方向也不放过。怎奈腊祭将至,各市都很热闹,熊荆骑的又是一匹戎马而非龙马,两人又更换了庶民衣裳,到夜里仍一无所获。

    重新梳理整件事的屈开大致猜到了熊荆和芈玹应该是在天亮前换了衣裳,甚至用了新的符传,要不然不会杳无音讯。制作符传不是简单的事情,昨晚太后夜食前离开正寝,大王定昏前离开正寝,短短一个时辰能制好符传的,除了诸敖府、城尹府、知己司,剩下就只有知彼司了。

    屈开执掌的知己司与勿畀我执掌的知彼司相比,风格委婉细腻,屈开自己就是一个很细腻的人,追搜没有结果他稍稍整理整件事就发现了突破口。

    依楚律,符传是不能随便查验,除非发生案件,但只要左尹府下达临时律令,律令范围内的符传户籍都可以查验。谁也不知道大王这次私奔几时回来,整个旧郢遍查符传户籍极有必要。只要知道新制符传的姓名,屈开相信腊祭前就能找到人。他如此着想,但他赶到知彼司的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妙。

    “昨夜确奉王命作符传也。”勿畀我不见人影,接待屈开的是专门负责制造假符的司吏。“然以司令,侯谍符传制后即毁,不可外传。”

    知彼司管理成千上万侯谍,绝不会像秦国国尉府一样,把侯谍的资料用明文写下来。留底的资料其文字只有两个人能够读懂,那就是勿畀我和熊荆。

    “若是皆毁,日后又如何通讯?”屈开话出口便发现不对,他这已是在打探知彼司机密了。他在司吏的责怪下讪笑几下,重新道:“大王不返,太后急也,三日后又是腊祭……”

    “此事君当言于司长,下臣爱莫助之。”司吏冷冰冰的声音。

    “司长何在?”屈开追问。“可否代为相告。”

    “司长就在司内,然见与不见,皆不在我。”司吏说完就揖礼走了。

    屈开为寻找熊荆而忙碌,勿畀我则在为扑捉秦人动向而犯愁。石子投入黑箱已经好几天了,然而秦人丝毫不见反应,这不由让他后悔因此而死的那三名死间。

    在勿畀我的印象中,秦王赵政不是一个暴虐的人,反而是个重情的人。正是因为重情,所以他最痛恨背叛。

    为了母子之情,他厚封嫪毐,可一旦嫪毐作乱,他连杀二十七名为赵姬进谏之人;为了父子之情,他厚封吕不韦,即便发现吕不韦与嫪毐作乱有关,还暗中通赵,也是让他返回封地,怎奈吕不韦失去权力后不安于封地,几次欲入咸阳,这才被他下书痛斥,那些语句读起来充满委屈;芈蒨之事同样如此,从传出来的话看,当时秦王最需要芈蒨的安慰,而不是要芈蒨站在冷静立场说什么此战之罪。

    这样一个重情之人得知自己嫔妃怀的是他人的子嗣,应该是暴怒吧。暴怒之后不管有没有察觉这是反间计,都应该报复楚国吧。他怎么就不报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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