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夔突然纵马持弓奔出,李信吓得落荒而逃,跑了一段戎车还翻了,熊荆见此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身后的左右二史急急记录,把李信车覆与大王怒斥李信滥杀相联系,这便是仁义力量的体现——

    优胜劣汰的世界极其残酷,残酷到让人无时不刻都要身临战场。同室操戈、父子相残,在二史所知的历史里,几百年前的春秋便是如此。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这样的世界最少在文人看来是不美的,唯有仁义的世界才能永久的太平。

    熊荆不知道身后史官心中所想,他暂时不想李信死。李信如果现在死了,楚军前军才出方城,这只能击溃秦军,不能歼灭秦军。再一次堂堂正正击败秦人才是他所要的,与渭南之战一样,他要秦卒对楚军产生出恐惧,更要把这种恐惧烙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一想起就浑身发抖。

    “李信后撤三舍,重返襄城也。”回到临时设在卷城的幕府,军司马彭宗面对着地图揖告道,其他谋士也连连点头。李信后退三舍的讯息比熊荆先一步传到幕府。谋士们不看地图单凭记忆,便知道秦人将退回襄城大营。

    “襄城?”看着叶邑之北的襄城,熊荆猜到了李信将退回襄城,他不熟悉的是襄城周围的地理。“襄城地图何在?”桌子上铺的仍是一张方城之外五十万分之一地图。

    “襄城地图在此。”一张五万分之一的襄城地图立即盖在原有地图上。这是楚军最精确的襄城地图——陆离镜的出现让大司马府可以使用传统的三角测绘法绘制地图,地形上也采用等高线,这样绘制出来的地图非常精确。奈何受制于基础科学数学的发展,没有最小二乘法,地图绘制仍存在诸多误差。

    襄城最开始称为汜,属郑地。周襄王十六年(前636),襄王的弟弟王子带为争夺王位,带路翟人攻下周王城,襄王避走汜地。因襄王曾避难于此,汜邑后来称为襄城。

    然而襄城不仅仅只有汜邑,先君灵王时,也曾在此地筑城,因为此地是襄地,也命之为襄城。汜邑在南,灵王城在北,两城相隔不过两里。两城之外,东面二十多里又有一座城池,即楚国的西不羹。陈、蔡、不羹,‘赋皆千乘’。赋指的是军赋,军赋是按照实际户数缴纳。千乘即有十万披甲之士,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邦国。

    中原繁华,人丁众多,城邑耸立。秦军设防之地将在汝水北岸,以战线宽度而言,这一段最少有三座大型城邑,还有许多小型的闾族,这几乎不像是一场野战,而可能是一场巷战。熊荆不喜欢巷战,楚军拥有利器,利器发挥需要开阔的地形,一堆堆城邑闾族挡在眼前,不说发挥火力,到时候战场看都看不清楚。

    “汝水之北城邑多矣。”庄无地了解熊荆的所想,但谋士担心的不是正面,而是侧面。“然湛坂之北鱼齿山山势迆逦,恐有伏焉,故而我军当有一军入湛坂之北,以卫左翼。”

    襄公十六年,晋荀偃、栾黶(yan),帅师伐楚,以报宋扬梁之役。楚公子格帅师,及晋师战于湛阪,楚师败绩。晋师遂侵方城之外,复伐许而还。

    楚康王时的前557年,晋国为了报复扬梁之役而伐楚,两军曾经在湛坂作战,楚军战败而退,晋师随后侵入楚国方城外的辖地,回去的时候又讨伐了许国,这才悻悻而返。

    两军作战的湛坂在泜水北侧的湛水北岸(今平顶山市区东大营村至井营村),其长约四十里,宽两里半,湛坂以北便是山岭。从地图上看去,湛坂和襄城有一种位置上的对称——湛坂以北、襄城以南的山岭形成了一个由西北插向东南的巨大锐角,锐角两边的边长大约五十余里。

    从湛坂至襄城,直线走要翻越两道海拔约三百米的山岭,才能抵达汝水南岸;如果不翻越山岭,那就要沿着锐角南侧的山势一直往东走到锐角顶点,绕过这个巨大锐角才能北行至襄城。

    古人没有熊荆眼前如此详细的地图,他们是站在平地上仰望山脉,见山势错落起伏好似鱼齿,故名之为鱼齿山。襄公十八年(前555),‘楚师伐郑,次于鱼陵。右师城上棘,遂涉颖,次于旃然。蒍子冯、公子格率锐师侵费滑、胥靡、献于、雍梁,右回梅山,侵郑东北……’有仇不报非君子,晋师越过郑国伐楚,楚国很快反报复回去,尤其是惩罚了任由晋师通过国境、还提供粮秣的郑国。楚师驻扎过的鱼陵,即鱼齿山。

    鱼齿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宽六七里、长数十里的山脉组成的锐角。山脉除外,锐角内外都是平原。并且山脉也不像方城那样没有缺口,山脉有许多缺口,尤其是在南面。湛坂西北面就有一个缺口,湛坂南端是第二个大缺口。

    楚军与秦军隔汝水列阵,鱼齿山在楚军左侧。假设李信安排一支伏兵在鱼齿山内(锐角之内),大战时从南北缺口杀出,定能猛击楚军后背。所以诸谋士认为,必要先占领鱼齿山,才能列阵于汝水之南。

    “占据鱼齿山,需士卒几何?”有详细精确的地图、有等高线,不需要身临其境,熊荆也能感受到鱼齿山的重要性,他甚至怀疑秦军会据鱼齿山为守。

    “若秦人无守,四师即可。若是秦人有守,诸多山口最少需六师。”彭宗吐出一个数字,这是初步的预计。他说的是正规师,三十二个正规师最少要拿出八分之一的兵力占据鱼齿山,这让熊荆微微皱眉。

    这势必会摊薄正面进攻的兵力,摊薄了兵力即便击败了秦军,也不能尽歼秦军。渭南之战中,秦军溃败后被秦岭河流所分割,楚军扼守住山口、渡口,即可抽水抓鱼。

    襄城不同,襄城身后三十多里就是颖水,颖水上有汾陉塞。陉是山口之意,颖水两岸多为平原,但也有低矮的山岭,这些山岭多集中于颖水两岸,在便于渡水的山口处设塞,就是汾陉塞。秦军只要后退三十多里通过汾陉塞,就能休整再战。他们只会被追击,不会被全歼。

    熊荆的目光盯着汾陉塞,斗于雉、司马尚的目光也盯着汾陉塞。司马尚道:“我军可否先拔下汾陉塞?断秦人之归路。”

    “汝水、颖水皆被秦人淤塞,我军舟楫不可北上。水上皆有秦人战舟,我偏师而出,若是过早,秦人闻讯远遁,若是过迟,又于事无补。”庄无地道。拔下汾陉塞谋士们不可能不讨论。只是守襄城的秦军可以不与楚军决战,直接退往汾陉塞,也可以溯着汝水退往西北的伊阙(今伊川),还能退往极为险峻的阳城(今登封告成镇)。

    “两军真若于襄城相决,臣愿拔下汾陉塞!”妫景和项超异口同音,一起请命。

    “胡闹。”熊荆挥袖斥道。“何时轮到骑兵攻拔城塞了?”

    “若要尽歼秦人,必要以骑兵攻拔汾陉塞,不然不及。”司马尚劝道。他知道骑兵的宝贵,但再宝贵的士卒,不也是为了用在战时。

    “时日在我。”熊荆仍然反对。“此战之后,秦人但闻楚军便要闻风丧胆。而待巴蜀汉中之卒成军,秦人败局笃定。我等何必急于求成?”

    司马尚是赵军将领,熊荆没有直斥,而是讲了一番道理。道理是对的,可问题是时日在我的‘我’并不包含赵人。楚人一日日强大,偏安大梁北城的赵人却一日日衰弱。一战而尽歼李信,五年之内赵国便可复国,可等楚国练好那些新编师旅,十万赵军还能剩下多人?

    这些话司马尚不好明言,对于熊荆的决定,他只能在心里苦笑。他的腹心狐婴趁机道:“敢请大王准我军在右,若在右,我军渡汝水后,可直趋汾陉塞。”

    “赵军在右?”司马尚是右将军,楚国以左为尊,因此八万赵军被安排在了一个次要位置:大军的左翼。锐角北沿在襄城的西北与汝水相交,也就是说越往西,山脉与汝水之间的平地就越窄,赵军就塞在这犄角之内。左翼也可以渡过汝水,但相比襄城以东的斗于雉右翼,距离汾陉塞要更远。

    “不可。”斗于雉第一个不同意这种调换。“左翼狭窄,骑军不利展开,我军只能居于阵右。”

    楚军有骑兵,赵军没有骑兵,狐婴不敢说让楚军骑兵归属赵军指挥。

    “左翼右翼,皆是杀敌。”彭宗打着圆场。“我军骑兵虽不拔塞,亦可在秦军阵溃后速至汾陉塞前列阵。当年魏军败于陈郢,大王虏魏军十万,皆重骑之功也。再则,秦人素不可信。李信敢战否?李信若不敢战……”

    “报——!”似乎为了印证彭宗的判断,帐外忽然传来军报。“秦人焚烧舟桥辎重,大军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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