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钟敲到第八下时,值日舟吏便停止了敲击,清脆的钟声回荡在旗舰混沌号甲板,久久不绝。阴沉的天空下,正午的绿洋仍然弥散着几丝雾气。端着带有霜花的陆离镜,红牼什么也没有发现,桅盘上的了望手同样如此。前方照旧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绿洋,寒风吹拂下,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恶意。

    “大司命庇佑!”红牼无奈祈祷了一句,嘴里呼出的暖气瞬间凝结成雾。跟着他,甲板上的舟吏、水手一起祈祷,期盼陆地能早一些出现。

    “纬度几何?”祈求后的红牼问道。

    “禀将军,纬度五十。”这个是阴天,一连十几天都是阴天。但依靠方解石,巫觋仍然能准确测量出舰队所处的纬度。红牼问话的时候,纬度五十。

    “禀将军,航向正东。”舵手跟着揖告,从那片陆地起航后,舰队就顺着西风往东航行,一直未变。

    绕过风暴肆虐的南阳地后,饕餮级海舟以及混沌级炮舰显然无法依照新朱雀级飞剪行驶过的航线行驶。红牼绕过南阳地后,借着南绿洋上的洋流和东南季风,舰队迅速北上,但这不是向正北行驶,而是向西北行驶,十几天时间就看见了一片陆地。

    依照地图,这片陆地应该是东洲的东部。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洋流的带动下,舰队不是继续向北行驶,而是往南行驶,哪怕舰艏朝向正北。舰队一直往南倒退,纬度又回到南阳地的纬度,而后强烈的西风将舰队吹回南洲附近。

    至此红牼只能再一次重复此前的航线,再度顺着南阳地西面的洋流和东南季风往北行驶。他不再随波逐流,而是设法将航向调整到正北。这一次他成功了,当舰队再一次看到东洲东部的岛屿时,脚下的洋流继续带着舰队往北。等遇到北半球的西风,这才转而向东,一直向东。

    用后世的眼光看,他这是在南大西洋绕了一个圈。第一次,好望角西面的本格拉寒流和东南信风带着他往西北行驶。抵达赤道时,南赤道暖流和北赤道暖流毗邻。顺着南赤道暖流往西驶抵巴西,大概率会顺接往南流动的巴西暖流,重新回到南美洲南端的南半球西风带;而顺着北赤道暖流,则必然顺接墨西哥湾暖流、北大西洋暖流,一直往北,抵达北半球西风带。

    这其实也是大西洋航线的秘密:南大西洋洋流顺时针流动,北大西洋洋流逆时针流动。双方交汇于赤道。不过在没有看到陆地的情况下,红牼暂时没办法确定这一点。

    “保持航向。”他压下心中的失望,命令舰队继续保持北纬五十度航向。无勾长曾经汇报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纬度是北纬三十五点五,也就是说地中海入口在舰队南面。

    他之所以要保持航向,一在于不想离开西风带,虽然北半球西风带比南半球弱,但对帆船来说,这是唯一的动力;二就是,根据航校教授的三角函数,越靠近赤道,球形大地的周长就越长,反之则越短。赤道周长是十万楚里,北纬六十度时周长却只有五万楚里。纬度五十度,这个位置上大地周长大约是六万四千楚里。

    “保持航向。”舵手们重复红牼的命令。他们的大喊时,一只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海鸟从桅杆上掠过,它瞬间发出几声惊叫,鸟儿大概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船帆。

    “鸟!鸟——!”水手们先是惊讶,随之便是一片狂喜。鸟是陆地的指引,有飞鸟就会有陆地,最少也会有岛屿。事实确实如此,一个多时辰后,了望哨大喊发现陆地。

    去年年初从红洋出发,现在已是援夕之月,舰队断断续续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个月,听闻前方有陆地,自己即将抵达西洲,连病患也禁不住欢呼。按照上一次无勾长的记载,也许舰队很快就会遇到迦太基人,可以在他们的海港里暂作休整。

    冬季的北大西洋恶浪滔天,钜铁板缠绕加固过的舰船依旧被风浪拍断桅杆横桁,海浪也不时涌上甲板、溅入舱内。这可要比航校训练地、一年有半年惊涛骇浪的夷州海峡折磨人的神经。渴望休息是每一个人的期望,然而十几天后当他们抵达北纬三十五度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时,心中的期望全都化作了泡影。

    “彼等、彼等……”二十多艘迦太基战舰列阵于石柱南面的塞卜泰港外。塞卜泰港就是后世的休达港,港口与北面的直布罗陀相对,正好拦住了海峡的入口。与红牼同在混沌号的白掇、弦卫等人吃惊连连。迦太基应该是楚国的友邦,怎么看这架势像是要开战?

    “升——旗,迎战!”红牼原本是舟师将领,迦太基战舟列阵于海峡入口,那不是防御性的,而是进攻性的。他不管无勾长此前与迦太基人怎么交涉的,现在他都只能将对方当成敌人。

    “将军有令:升旗,迎战!”红牼的命令依次传到忽号、倏(shu)号、禺号三艘炮舰上。四艘炮舰迅速驶离原有队列,满载香料的货船由两艘新朱雀级、鸊鷉号()和鹪鹩号保护。落帆的它们渐渐被炮舰越过,原本一列纵队缓缓变成两列纵队。

    楚尼人的船队一分为二,两艘战船(鸊鷉号和鹪鹩号)居然退居后方,甲板上的哈斯德鲁巴有些惊讶。战船后退保护货船,那现在迎面驶来的四艘是什么船?

    “那是什么船?”年前的马戈·巴卡站在另一首战舰的甲板上,与哈斯德鲁巴所在的战舰相邻。四艘几乎和货船没有差别的楚尼船快速向自己驶来,这场景让人莫名其妙。这是货船,难道楚尼人不知道,一艘战舰就能将它们全部撞沉吗?

    “不知道。”哈斯德鲁巴也不知这是什么船。他乘坐过楚尼人的战船,那是一种可以逆风航行的海船,甲板上有六门火炮。上次如果不是两艘战船入港落锚,楚尼人肯定逃出了地中海。

    四艘楚尼船越来越近,看到甲板上盔甲闪亮的楚尼士兵,还有那个被簇拥着的年长的楚尼将军,哈斯德鲁巴毫不犹豫的下令:“击沉他们。”

    十数日前,前往不列颠道的迦太基商船发现楚尼船队后,消息很快传到了新城(今卡塔赫纳),仓促间哈斯德鲁巴只集结了二十三艘战舰,其中大部分都是三桨战舰——这当然是与罗马人战争的恶果。不过哈斯德鲁巴相信,二十三艘战舰足够将楚尼船队送入海底。

    仿佛是看见羊群的恶狼,二十三艘迦太基战舰冲向越来越近四艘炮舰。西风正烈,炮舰以纵队顺风而行,三桨战舰则是以横队逆风而行。双方进入一海里时,在哈斯德鲁巴等人的惊讶下,越来越近的楚尼船忽然转弯,一字纵队渐渐变成一字横队。

    趁着猛烈的西风,一字纵队或许还能冲过石柱海峡进入地中海,跑到罗马人或者罗马人同盟的港口避难,现在楚尼人变纵队为横队,这不是等着自己撞击吗?

    马戈·巴卡的带领下,迦太基士兵和桨手都在欢呼。最了解楚尼人的哈斯德鲁巴却越来越狐疑,他觉得这四艘楚尼船肯定不是货船,应该是战船。可惜的是,受限于三桨战舰低矮的甲板,他一直没有看到楚尼船甲板上是否有火炮。

    “打开炮门!”敌人越来越近,己方四艘炮舰首尾相隔一链,横队迎敌,战列线已然列成。西风推着炮舰向敌人战舟靠近,六百米的时候,红牼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命令在各舰火炮甲板上回荡,炮门刚刚打开,下一道命令又来了:“目标:敌军战舟,实心弹,齐射……”

    与哈斯德鲁巴想的一样,迎面而来的确实是战舰。横对自己的四艘战舰,舷墙出乎意料的打开了十二道狭窄的窗口,火炮从这些窗口中推了出来。

    “火……”他仅仅疾喊了一个字,声音便被猛烈的炮声掩盖。三十二斤炮更加沉闷的轰响回荡在这片恶涛汹涌的海面。五百多米的距离很难命中目标,但炮口喷出的火焰和硝烟让所有人震骇。他们不是没有听过炮声,但从未听过如此连绵不绝的炮声。

    炮弹袭来的同时,三桨战舰上许多迦太基士兵禁不住抬头张望天空。这是宙斯才有的怒吼,它不该出现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之外,世界的尽头。就在他们抬头张望时,炮弹或是击中战舰,纵穿后带着鲜血从舰艉飞出;或是直接掠过甲板,收割那些仰望天空士兵的生命。

    即便居于上风,火炮甲板也满是硝烟,齐射还未完毕,甲板上就满是炮长们的疾喊:“装弹!速速装弹!!”

    敌人不是齐人、潘地亚人那种不能撞击的旧式大翼,敌人是与塞琉古人相似的新式大翼。在波斯湾,两种战舰曾经交战,双方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自此之后楚军炮舰选择远距离封锁波斯湾。没有人希望再被敌人的大翼战舟撞击,是以一发射完,炮长就火急火燎的喊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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