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王敖一同南下约战,幕府已从荣阳搬到启封的王翦正与卫缭对弈。启封在大梁之南六十里,其北是牧泽、逢泽,其东为鸿沟。此城本是郑庄公所筑,有启拓封疆之意。郑为韩灭,启封归韩,魏人败韩,启封又归魏。秦后汉景帝时避讳改称开封,后世开封由此而来。

    大梁一夜沦为水泽,连通诸水的河汊全在大梁以南、启封以北的鸿沟水段,因此这座周长不足八里的小城也由此代替了大梁扼控诸水。王翦将幕府移至此处。从怀县而来的卫缭也就入住此处,日日与王翦对弈。

    “我军约战,荆王允否?”上次在平阴要塞对弈是王翦心不在焉,这次却是卫缭。他觉得王翦的办法未必有效,毕竟楚军加上从穆陵关回援的四个师,也就只有十万人。己方六倍于敌,楚军再强,也没办法击败六倍于己的敌人。

    “为何不允?”王翦死死盯在棋盘上,落子极快,他想赢卫缭一局。“荆人剽轻、倨傲,堂堂邀战,焉有不允之理?荆王乃王也,小竖子约战而不允,岂非为天下笑?”

    “若允,何以战?”卫缭捏着棋子悬在半空,他此来就是想问问王翦这一战想怎么打。可惜王翦还未答话,幕外便传来军吏的禀告声,前去约战的王贲与王敖回来了。

    收下战书,王贲与王敖就被楚军礼送出境。这次楚军很小心,直接在两人脑袋上套了个布套,方才把他们送出了楚境。幕府禀报时,两人都未提这节,只说荆王应约而战。

    “荆王何言?”王翦凝思不动,好一会才问两人此行的细节。

    “荆王言:你要战,那便战。”王贲答道,后面那句话他选择性的没说。

    知子莫若父,他眼神一变王翦就感觉他没说实话,又道:“荆王言行关乎战事,其所谓之言,一字一句,毋要遗漏。”

    “其、其尚言,”王贲喉结耸动,好一会儿才把后面那句话憋了出来:“若秦军再败,王翦当先穿女子褥衣再逃……”

    “岂有此理!”将帅谋士也在大帐内旁听,闻言不免有些气愤。

    “荆王怒否?”王翦毫不在乎是否穿女子的褥衣。

    “未怒。”王贲回想了一下,很肯定的道。“荆王乃含笑而言。”

    “禀大将军,”王敖道,他又对卫缭这个老师揖礼。“兵不厌诈,荆王虽允,然荆人将率未必允诺。我闻荆国之政非荆王一人而定,乃正朝朝议而定,料想荆人战与不战……”

    “国事与兵事安能混而相谈。”王敖的意思王翦并不认可,“荆王既已允诺,荆人必当北上。”

    “既如此,请大将军聚将下令,我等誓与荆人决一死战!”武都侯赵婴是耐不住性子的,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寿郢,怎奈他不是大将军,王翦才是大将军。

    “荆王既来,我军当如何列阵?”右将军蒙恬的腹心蒙珙问道。“启封北乃水泽、东乃鸿沟,唯西、南可战之。我军骑卒多于荆人,故不当沿鸿沟列阵,如此骑军不可勾击也。”

    “沿鸿沟列阵,舟师也可勾击其后。”站在骑兵的角度,战场不应该靠近鸿沟,更不该靠近沼泽,这对骑兵展开不利,但是站在舟师的立场,战场最好靠近河泽。

    “荆人必以巫器死守鸿沟,舟师如何勾击其后?”蒙珙反问道,一句话让赵婴变得极不高兴。

    “臣以为……”还有将率想说话,左将军赵勇挥手将其打断,他与卫缭对视一眼后问道:“荆王北上,大将军以为我军当如何?”

    都是诸将谋士在说话,王翦一直没有表态,王翦的腹心刘池也没说话。赵勇相问,诸人才按下心思看向王翦,等着他的意思。王翦见诸人全看向自己,笑道:“荆人未至,尚不知其士卒多寡,也不知其阵于何处,此事言战,早矣。”

    “早?”诸将觉得有理,又觉得有些不对。王翦再道:“若荆人不至,又如何议战?”

    刚刚王翦才说荆王必当北上,现在又说荆人不至,这下连卫缭都糊涂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王翦,不明白王翦到底打什么主意。诸将退下后他多次相问,王翦依旧以荆人未至推脱。好在荆王践诺,数日后大军便拔营北上。

    汪洋里的大梁城只有东北方向还能看到陆地,然而那片陆地也被南济水、丹水分割,两水夹峙着的陆地往东延伸,十数里外也驻扎着一支秦军。东北、正东如此,东南越过鸿沟则是从鸿沟分出的诸水,最北是丹水、丹水之南是睢水,睢水之南是濊水。这些水道从鸿沟分出后全都南流,重重河道将大梁以东南围得严严实实。

    东南牧泽、正南逢泽,还有西南圃田泽,这些地方本是低洼之地,从阴沟引来的河水源源不断注入这里,围垦了一百多年的村庄、房舍、田野皆被洪水淹没;西北则是引河水来的阴沟、在大梁西侧连接鸿沟的南济和北济,还有南北竖贯鸿沟、南济、北济、阴沟的十字沟——大梁西北的诸水并不比东南鸿沟分出去的水系简单。

    最简单的说,大梁已经被彻底围死了,除了魏赵王廷能用信鸽往外传讯外,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得知楚军北上,王翦辨明敌情后做出的动作却不是迎敌。

    陈郢距大梁以南的启封不过两六十里,沿着鸿沟划舟北上的楚军仅仅三日,就赶赴启封以南。先于大军,大军所属的斥骑早已遍布启封四野,熊荆还未抵达最前线,斥骑就将秦人的动向汇报了过来。

    “王翦已分兵!”妫景对斥骑的报告几经确认,这才禀告给熊荆。

    “分兵?!”幕府内的将率谋士大吃一惊,明明是决战,秦人怎么又分兵。

    “然。”妫景道:“启封以北皆大泽,秦人未在启封相侯,仅王翦幕府设于启封城中。”

    “分兵?分兵何往?”鄂乐对王翦的做法很不可思议。

    “不知也。”妫景也不清楚。启封以西虽然是陆地,但很快就是魏韩修筑的长城,长城上有秦卒驻守,斥骑并不能翻越长城前往荣阳。即便冒险前往荣阳,依然在鸿沟以南,看不到鸿沟以北的情况。

    “王翦约我北上而战,此时却分兵……”这已不是斥候将率能够明白的事情了,这是幕府谋士们考虑的事情。“分兵而由诸水入楚,攻拔寿郢与陈郢?”

    “不然。”庄无地反对道。“诸水皆阻塞、筑垒,秦人如何入楚,又如何至寿郢?”

    “不能入楚,又或……”一干人瞬间想到了一块,连熊荆也知道王翦分兵干什么去了,他眼睛瞪在地图上,恨恨道:“魏国。”

    大梁已被全面包围,但魏国并非大梁一座城池,西面与楚国接壤的上蔡郡、东面与鲁宋接壤的大宋郡,这些都是魏国的县邑,王翦分兵是占领那些地方去了。以前要占领这些地方或许很难,可现在大梁被围、魏国无可战之卒,楚军又连战失利,连齐人也背盟亲秦,这些地方并不需要多少秦军,秦军一到很多县邑就会投降。

    魏国郡县化的程度仅次于秦国,此前魏王就曾许诺割地。眼下秦军攻来,县邑暂时降于秦人,待日后再反正再回归魏国。只要现有官吏不变,交税给魏王是交,交税给秦王也是交,保境安民而已。

    熊荆有些气愤,魏假不知如何言语,魏间忧急道:“寡君已命各县邑严守城邑,不可降秦。彼等家眷也在大梁,若彼等降秦……”

    “大梁被围,城内如何知晓县邑降秦与否?”庄无地失笑。帐内的谋士也连连失笑,官吏的操守大家都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时天下将倾,楚国都要造舟避迁于海,这些官吏难道不要两头投机一下,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日后必然知晓!”魏假也是深宫里长大的愚人,还想着日后。

    “日后天下皆将归秦,知晓又如何?”彭宗当着熊荆诸将的面也毫不避讳。

    “天下归、归秦……”魏假瞪大着眼睛看了看彭宗,又看熊荆,不敢置信的模样。

    “天下并非世界,秦人可据天下,却不能据有世界。”熊荆面无表情,他不在乎王翦分兵占领上蔡郡和大宋郡——即便在乎他也没有办法阻拦,眼下这种局面,他不可能分出兵去保卫魏国的城邑,他现在担心的是秦军一旦占领魏地,那就直接迫近楚国了。

    鲁宋是危险的,淮西也是危险的。而自己,自己只能死死的钉在这里,等候着与秦军决战。一种被动之感油然而生,素来剽轻犀利的楚军竟然也会有今天。

    “可退否?”他看着帐内的谋士,下意识问道。

    “退又能如何?”彭宗摇头。现在的这点兵力绝不能分散,只能聚于一处与王翦决战。

    “可战否?”本着楚人的心性,熊荆又问。

    “王翦必不与我战。”庄无地也摇头,王翦约战求的是只是两军对峙,根本没打算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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