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频山;频山之所以叫做频山,那是因为此处早迎朝霞,晚送落日,终日朝阳,所以叫做频山。王翦便生于此地。

    秦军大败,大王深夜急召王翦。为求保密,领了王命的赵高只好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女婿阎乐带着召节急赴频阳。然而等他们赶到王翦所在里闾时,王翦病了。

    “王将军、王老将军寝疾?”赵成没有兄长的七窍玲珑,不懂王氏族老的意思。

    “王老将军既病,我等更当探望,请族老准允。”阎乐脸白貌俊,能说会道。他眼睛转了一圈口风就变了,绝口不提急召之事,好像他和赵成两人是专程来看完王翦似的。

    “这……”能留在后方不上战场的人,只些六七十岁的族老。活到这个年龄很多事情都很通透,见谒者一心要见王翦,族老也不敢阻止,只道:“将军寝疾已久,我虑贵人见之染疾……”

    疾病是会传染的,尤其是晋阳瘟疫只是得到控制,仍未完全扑灭,赵成闻言神色立即一变。阎乐见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弊人不惧,愿见王老将军。”

    一个长宽十数丈的院子,一间四步见方的昏暗内室,室内跪在一名老奴。没有高台,没有明堂,甚至连帷帐都没有,这便是大秦将军王翦的家。阎乐履都不用脱便入了这狭小的内室,他隐约看到一个人仰躺着床上,因为昏暗看不清王翦的脸。

    倒是王翦被老仆搀起半个身子,他剧烈咳嗽好一会才道:“谒者前来……,奈何老夫寝疾,不便……咳咳不便亲迎……”

    王翦说着话,阎乐不管他是真病假病,急道道:“秦军败于陈城,蒙恬兵败伏剑,大王速召将军至河内,请将军即刻启程,晚之大秦危矣!”

    “蒙恬伏剑?!”王翦老迈的身躯一震,他料到秦军会败,但万万没想到蒙恬伏剑自杀。

    “然也。”这些消息是赵高派人前往国尉府抓人才得知的,阎乐对此也很吃惊。“我大秦已无可战之将,三十万大军死伤泰半。大秦危亡,请将军速至河内,以御荆人。”

    “老夫……”王翦此时再也没有病态,但昏暗之下阎乐看不清他神色的变化。王翦话语一顿,道:“谒者危言,我大秦将军多矣,且有国尉,国尉若在,大秦何至于危亡。”

    卫缭在内,王翦在外,越是吏治国家,越是需要这样一种稳固的组合才能赢得外战。君王总是怀疑每一名将军,而战略层面上的指挥,更多的倚重内部而不是外部。

    王翦试探性的发问,只是身为小吏的阎乐不知王翦的意思,他道:“国尉曾言大王必悔,大王恨国尉深矣,且如今秦军大败,急需领军之将,而非……”

    “咳咳咳……”王翦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人往后一倒,似乎昏厥了过去。内室老仆见状急忙大叫医者,族老也手忙脚乱,他将阎乐请到内室旁边的堂室,这算是黔首民居的明堂。

    赵成正等在这里,他见到阎乐便问:“王老将军如何?”

    “不知也。”内室昏暗,阎乐也没有看清王翦如何。

    “不知?”赵成担心王翦是大疫,不敢入内室,阎乐进去了却说不知。他急道:“大王三节急召王老将军,他若有疾,如何至河内。他若不至,大王又命何人为将?”

    兄长赵高常在大王身侧伺候,国内什么情况赵成比阎乐更清楚。王翦是大秦唯一的希望,王翦如果不出任大将军,灭荆恐怕是不可能了。

    “王老将军之事当速禀大王,再请宫中太医为王老将军医治。”阎乐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这个,赵成能实行的办法也是这个。两人没想到是,他们发出讯息仅仅两日,赵政便到了频阳。

    赵政这次的行踪非常隐秘,车驾到了频阳地界,当地县令才知道来的是大王。频阳在关中盆地东北,频阳以北便是黄土高原。巴蜀上千万石粮秣运入关中,频阳县内的饿殍依旧不少,县令担心赵政问罪,惶惶不安出城相迎,然而赵政根本没提饿殍之事,只要亲见王翦。

    王氏并非居住在频阳县城,而是住在县城西南的东乡同官里。县令、县魏一边快马前往东乡报讯,一边陪着赵政赶往东乡。快马自然先赵政一步,次日赵政赶到同官时,寝疾的王翦已在仆臣的搀扶下,与赵成、阎乐等人在里外等候多时。

    “寡人不用将军之计,蒙恬果辱秦军。”赵政一下车便将跪在地上的王翦扶起,看着王翦的眼睛诚恳说道。“荆王已率军北上启封,择日便要攻沙海、入河内,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臣不敢。”王翦不敢这样面对面与赵政说话,他退后两步,一边咳嗽一边再拜:“臣罢病悖乱,请…咳咳……请大王更择贤将而任之。”

    “国事已至此,将军勿复言!”赵政勃然怒急,愤愤挥袖。

    他之所以匆匆赶来,就是要马上请王翦至军中为将,以安定军心。楚军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以炸秦军,溃卒返营后战败之讯遍传全军,军心皆乱。若非圉奋返击得手,让楚军心存忌讳,恐怕楚军现在已经攻到沙海大营了。

    焦急间赵政也不顾君王之礼,见王翦还是推辞,他赫然跪下对着王翦大拜顿首。他的举动让所有人大惊,史官、赵高、县令等人吃惊之际,赵政道:“荆国不灭,大秦必亡。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为大秦社稷,将军万不能推辞。”

    堂堂大王竟对一老叟大拜顿首,众人面面相觑。但让王翦更吃惊的是赵政说出的这些话,‘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这是以前秦昭王对白起说过的,然而赵政只说了前面半句,没有说后面半句。

    王翦的心脏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三次顿首,道:“大王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且灭荆决不能急于一时……”

    “寡人必听将军之计。”赵政闻言对着王翦又拜,王翦不敢受礼,急忙避在一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政未说出的那半句话是‘君若不从,寡人恨君。’当年白起知道邯郸之战必败,然而‘忠臣爱其名’,他宁愿被秦昭王所恨,也不愿前往邯郸领军。这与其说是‘忠臣爱其名’,不如说是贵族爱其名,视王命为天命的官吏解大王之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爱其名?同样,贵族出身的白起也不相信秦昭王真会赐剑要他自裁,这才悲叹‘我何罪于天’。

    白起自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后的王翦和白起一样,也劝赵政不要急于决战急于灭国,可赵政非要战。秦军大败后赵政上门相求,王翦可不敢说什么‘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也不敢像白起那般称病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不答应赵政,那将是白起的下场,儿子王贲、同里的王氏也会因此致罪。

    “不知我军……”赵政未在东乡久留,当日王翦便随赵政同车前往关东。

    “我军大败。”赵政毫不避讳。“蒙恬战死,秦军死十六万人。”

    “我军何败?”王翦急问。“荆王战卒不过数万,蒙将军乃善战之将,岂……”

    “荆人用计,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我军不慎,荆人炸之,前军溃矣!”当年在灞上,赵政亲眼见到楚军用巫药炸毁蓝田城的城墙,他能想象出巫药炸起秦军大溃时的场景。

    “啊……”王翦张大着嘴,一连串的‘啊’从他嘴里吐出。他猜到了秦军会败,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战败。

    巫药炸城他也见过,临淄就是用巫药炸破城墙拔下的。巫器的吼声已让秦军士卒心惊胆战,在地下埋入巫药交战时忽然炸起,秦军士卒再多也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前军阵溃,溃卒必然殃及后军。一旦殃及后军,荆人以巫器、夷矛猛击,秦军如何不败。

    见王翦色变,赵政害怕他也畏惧楚军,连忙道:“骑将军圉奋多杀荆人也。”

    “圉奋?”王翦念起这个圉童之名。

    “圉奋诱项师骑卒北奔,设伏杀项超,又亲率一部返击荆人,杀荆人万余。”说起圉奋,赵政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如此我军方才整顿行伍,退回沙海。”

    “荆人畏我骑军也。”王翦很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这也是他牛首水之战溃而不覆的原因。“敢问大王,而今骑军尚有几何?国尉对此又有何言?”

    “卫卿府上不慎失火,卫卿卒也。”赵政没有对王翦说卫缭炸死,只说失火。

    王翦闻言后的惊讶不亚于听到楚军埋巫药于地下,他瞪大着眼睛:“国尉…国尉卒矣!”

    “当是荆人侯谍所为。”赵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显现怒意。“蒙恬欲以骑军破荆人巫器,死四千骑,伏击项超、返击荆人,又死万余骑,今只有两万五千骑。”

    “两万五千骑?!”明明有四万骑兵,一战之后只剩下两万五千骑,王翦眉头拧了起来。

    “将军勿忧。”赵政忙道。“荆人连败,于西洲之战舟皆返天下。大秦已可输绢缯于戎人胡商,彼等予我战马。北地、上郡、九原、云中等郡县,男女皆可骑乘,秋冬可有万余骑与战。”

    楚国与塞琉古交恶,又与埃及交恶,这两个控制亚欧商路的国家不再购买来自楚国的丝锦,熊荆苦心经营的针对秦国的贸易封锁也就失败了。秦赵都是出骑卒的国家,秦军一直想方设法想补充骑军,奈何受制于战马。今年以来,西来的胡商、秦地以外的戎王又遣人入秦求购丝锦,这意味着大秦的军马又可以得到补充。

    “四万骑足矣。”骑兵不是越多越好,战马食量数倍于人,四万匹战马相当于二、三十万士卒,加上那六十万人,王翦担心国内承担不起如此多的军粮。

    担忧军粮,担忧士卒,担忧骑军,担忧士气、担忧楚军……,单纯就军事上而言,王翦要担忧的事情非常多。在他赶到沙海大营之前,甚至在他抵达沙海大营之后,秦军的处境都极其危险。他很想提议秦军暂时撤出沙海,又担心赵政要继续围困大梁,以防魏赵残军与楚军汇合。再便是齐国,齐国如果不能怀柔对待,很可能也要倒向楚国。

    天色渐暗,与大王同坐一车的王翦还是不能接受卫缭被侯谍所害的事实。有卫缭在,他可以放心后方、专心战场;没有卫缭,他心里总是觉得没底。

    这倒不是他担心不能攻灭楚国,楚军优点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楚军最大的缺点便是不能消耗。从清水之战起,单就楚国不算诸越士卒,楚军是越打越少的。楚军占领的城邑虽多,却没办法从这些城邑征召士卒,补充师旅,这便是楚军经不起消耗的明证。

    王翦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之所以一定要六十万大军,正是为了消耗楚军。再则,便是可以速战速决——以楚人激烈决然的性情,一旦集结大军攻楚,其必然应战。应战便会抽调楚地所有可战之卒,只要决战胜了,楚国也就亡了。

    这样的方式对楚国庶民是件好事。一战而决,国便亡了。愿意战死的,已经全战死在战场上;苟且偷生的,摄于秦军兵威不会据城死守。楚旗落下,秦旗升起,最大程度保存了楚地的丁口,而不是像赵地一样,只余妇孺,满目疮痍。这也算是不负对昌平君的诺言。

    驶出乡里的小径,车驾奔驰在笔直如砥的秦道上。再度成为秦军大将军的王翦不由想到昌平君、想到昌文君;与王翦相谈完毕,心中石头落地的赵政连夜处理简牍公文,他有太多事情要处理;而在大梁南面的启封,不知是第几次欢好结束的熊荆紧紧搂着妻子,默默不语,明日,她便要远徙新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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