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腥味很重,做胶不是做菜,毋须配入香料佐料,关键是要把布沾牢,腥与不腥无关紧要。于是从第一件布甲制成起,少府的狗就不得安生,它们喜欢啃咬布甲,这种很难嚼动的东西很像肉干,越嚼越有味道。

    王翦想不到因为腥味少府养的狗被打死不少,他只是觉得限制大秦军队甲胄数量的居然是兔子的数量,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想笑又笑不出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钜甲已无缴获,铁甲难以打造,也就只能用这种布甲了。大王早知此战的重要性,只要国中还有兔子,总不会藏着不用吧?想到此王翦微微点头,但还未口头答应。

    叶隧见王翦如此,心里松了口气。大王之所以会让他直接到幕府来见王翦,正是为了使大王能退一步调解幕府与少府的矛盾,他与王翦先谈,谈不拢再闹到大王哪里说和。

    本来甲胄一事无论如何都要闹到大王那里的,因为少府根本无法在一年之内打造出十五万套铁甲。谁料布甲性能卓越,不如钜甲是肯定的,可与少府出产的铁甲防护已非常接近。如果再加厚,未必不如质量参差不齐、厚薄也极为不均的少府铁甲。

    再便是布甲制造方便,价格低廉。布甲来自西洲,西洲原本用铜甲,而后被布甲取代。然而西洲之麻不是天下之麻,对比两者之后白狄大人发出感叹,说是神佑天下。为何?

    天下之麻种下后可数年连续收麻,西洲之麻种下后一年一收,第二年还要再种;此其一,其二在于,天下之麻一年可收三次,分头麻、二麻、三麻。一小亩每年能收二、三十斤原麻,脱胶后能纺好几匹布;西洲之麻呢,按照长公子的通译,西洲之人或是不善农耕,五十多小亩一年也纺不出一匹布。

    产量相差如此之大,结果便是西洲布甲比铜甲贵,而在天下,价格低廉的布甲日后必然会取代皮甲、铜甲、石甲、铁甲,成为秦军甲胄的首选。兔不足,那也只是今年兔不足,少府已经在苑囿里养兔了,料想数年后再也不会兔不足。

    随着王翦最后的确认,甲胄之事告一段落。少府将在明年春日之前向大军提供十五万套二十五衣布甲。布甲前面做厚,有三十五层,背后可以做薄,为十五层。整套甲胄正面皆三十五层,耗费十四升麻布五丈。防护则如此前所试,五石长弓用荆人破甲重箭,十步内可穿透甲衣半寸,只可微伤士卒,不能重伤士卒。

    接下来要谈的就是利矛与箭矢了。叶隧一开口便道:“我以为蹶张弩已无用。”

    “为何无用?”王翦还有诸将都吃惊叶隧的说法。

    “大将军可知,荆人钜甲亦分品级?”叶隧说起这个不为人知的问题。他见所有人都不知道,又道:“甲衣之坚,全在淬火。不淬,与铜甲并无差异。淬火又有不同之法,荆人外售之甲,即便淬火,也以最简之法乃至不淬,独自用之甲则精心淬制。”

    “可……”蹶张弩破甲已被将率熟知,叶隧还未说完赵勇就要说话。

    “赵将军毋急。”叶隧安抚他道。“此前蹶张弩确可破荆人钜甲,然荆人之甲越造越坚,此前十余步可破钜甲,而今亦不能破也。”

    “竟有此事?”这下连王翦都诧异了,“我从未听闻……”

    “确有此事。”叶隧以一种不可置疑的眼光看着他。“大将军幕府若有最近所获荆人钜甲,可以蹶张弩一试。或不需一试,一称便知。”

    叶隧说的极玄,王翦不敢怠慢,急忙让人去幕府寻找最近缴获的荆人钜甲。这也不是没有,楚军步卒大败秦军,但斥骑遇上楚军斥骑,如果人少机会合适,秦军也会见机杀人,夺其兵甲,斩其头颅。很快左右便找来一副从楚军斥候身上拔下的钜甲。

    没有试射,仅仅重量王翦便发现了问题。这不是以前他记得的那个重量,全套甲胄加在一起,没有比之前更重,反比之前轻了八斤。再以蹶张弩试射,原先十数步可击破的钜甲现在完好无损。这时候王贲又让弩手试射布甲,一声大响,这次弩箭穿透布甲射入木靶超过一寸,非死即伤。

    楚军没有蹶张弩,这样的试射毫无意义,已经黑脸的王翦怒视儿子一眼,感觉他在添乱。眼下对秦军来说最致命的问题是不能杀敌。蹶张弩已不能破甲,双手力刺也不能破甲,难道,秦军要像楚军那样冲矛吗?

    “我军可……”安契是李信的裨将,他对楚军的了解是诸将中最深的。然而思考中的王翦将他先行拦住,问向叶隧道:“请问大工师,若我军冲矛,可破钜甲否?”

    叶隧说起楚军钜甲如何如何,正是为这个问题铺垫的,他嘴角牵笑几下,摇头道:“不知也。”

    “大工师岂能不知?!”王翦眸子中又射出怒火,他忽然有些明白叶隧刚才为什么要提荆人钜甲越造越坚,也许确是荆人钜甲越造越坚,可难道不是少府已经没有办法击破荆人钜甲吗?

    王翦怒气越来越盛,呼吸也越来急促,他瞬间觉得自己就不该等到明年再决战。越等,双方的差距就越大,而少府无法填补两军越来越大的差距,只能越追越远。至于布甲,布甲如何比得上钜甲?即便是布甲,也是极西工匠提供的技艺,不然少府此前为何不造布甲。

    王翦的怒视下,叶隧汗流浃背,实际的情况却如王翦猜的那样,随着楚国钜铁府技艺的精进,少府已不能保证出产的铁矛能通过冲矛的方式击破楚军钜甲了。冲矛虽然凶悍,但如果冲矛角度存在偏差,前冲速度不够,士卒体重不足,钜甲将毫发无损。

    破甲,谁都知道破甲极为重要,但破甲却是两国冶铁师匠技艺的比拼。昭王之时楚国铁剑之利已闻名天下,今日技艺更胜往昔。少府若非得到燕国那批技艺精湛的冶铁师匠,苦苦维持住了双方技艺上的差距,恐怕大秦早已亡国。

    “大将军,诸位将军,请听下臣一言。”叶隧张口结舌,满头是汗,一侧的司马无泽究竟是铁官出身,了解少府冶铁技艺,站出来开口说话。

    王翦的目光顿时转向他,叶隧这才抹了一把汗。王翦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司马无泽。司马无泽硬着头皮道:“大将军当知铁兵与铜兵之不同。铜兵之利,其在金之六齐;铁兵之利,皆在淬火。然淬火亦有害,若火候不正,铁兵过脆,一如易碎之陆离;若火候稍逊,铁兵虽不脆,却不利。少府冶铁炼钜之术传自燕国,此不过数年,数年可淬火之师匠为数尚少,仅数百人……”

    “数年仅数百人?!”王翦听着,赵勇听着,其余诸将都在听着。燕国工匠入秦快十年,没想到真正可淬火炼钜的工匠竟如此之少。

    “唉!”司马无泽摇头,“此难矣。铁兵入火,其色先黄,再蓝,后红,犹如七彩之虹。何时可淬,当视其色而定,亦要视铁质而定。铁质不同,淬火之色亦不同。稍有不慎,兵锋不是过脆,便是过软。过脆不能破甲,过软亦不能破甲。此前钜甲软也,而今钜甲更硬,此前可破钜甲之矛锋而今难破……”

    司马无泽不像是解释,倒像是在诉苦。以前钜甲没这么硬的时候,少府软一点酋矛也能破甲,现在不行了。钜甲硬度逐渐提高,破甲硬度与矛锋过脆的区间越来越窄,少府酋矛的成品率也就越来越低。保证产量就要容许一些酋矛过软过脆不能破甲,保证破甲就不能保证三十万支酋矛的产量。

    “为之奈何?”王翦已经不喘气了,他的心冰冰凉。破甲比士卒是否有可靠的甲胄还重要,如果酋矛冲矛都不能破甲,士卒拿什么去与楚军交战?靠牙齿去咬么!

    “大将军当慎用余下三万多支酋矛。”叶隧回过气来了,话已至此,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少府之矛远不如荆人之矛,可破钜甲者,一年之内当不及五万支。”

    “五万支?!”诸将倒抽口凉气,年少气盛的王贲甚至想当场甩袖走人。六十万人五万支酋矛,加上剩下那三万多支,已不及九万支。这也是说,秦军只有九万人有武器,其余五十多万拿的是一根光秃秃根本不能杀人的木柲。

    “然也。”叶隧坦诚相告。“少府之矛,十支或只有一两支可破钜甲,余者不是过脆,便是过软。然,白狄大人曾言,极西之地有冶铁师匠,知铁兵再火之法。此少府所不知也,燕国师匠亦是不知。若能请来极西冶铁师匠,得再火之法……”

    所谓再火,就是回火,这种天下没有的技艺远在极西。极西太远太远,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两年,两年哪里还来得及。心已凉透的王翦本想说些什么安慰身侧诸将,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极度后悔召诸将前来武场。

    “禀大将军,”祸不单行,王翦无言时,一个令兵匆匆奔来,“荆人欲于牧泽架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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