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由楚王亲率,秦军不能由大王领军,只能由长公子扶苏为护军。护军之人全是大王的亲信,以扶苏为护军,实际是要扶苏领军,振奋秦军的士气。赵政闻言不免有些警惕,但以扶苏为护军的先例并非王翦开的头,是赵婴开的头。那一仗因为打胜了,秦军将卒对长公子扶苏的印象也就不一样了。

    这次决战如果再以扶苏为护军,败了不说,如果胜了,那群臣便要进谏,要自己立扶苏为太子了。以扶苏为太子可以,但以楚女为王后……。大秦一统天下战至今日,抵抗最顽强的是赵,杀秦人最多的是楚。宁愿没有王后赵政也不能立一楚女为王后,甚至就不该立扶苏为太子。一旦立扶苏为太子,楚系那些外戚又将复辟。

    王翦见自己一个小小的要求让赵政半响不语,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可长公子为护军对士气带来巨大益处又让他不假思索的提出了这个要求。沉默了半响,膏烛的烛芯爆出明亮的灯花时,赵政才道:“若是寡人帅师,可乎?”

    “……”王翦闻言倒抽口凉气,他头摇的像波浪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赵政想起了灞上之战,心中暗恨赵高。

    “大王若在阵中,荆人火炮、重骑必猛攻大王,大王即便无恙,常旗若倒,军心亦将不稳,如此我军必败。”王翦直言不讳,说出赵政亲自领军的危害。

    “荆王亦在阵中,为何我军士卒不猛攻荆王?”赵政有些不悦的反问。

    “沙水一战,荆王以五十余骑攻我万骑……”沙水一战王翦不在现场,但他仔细的询问了与战的将卒,还暗派斥骑前往昔日的战场探察,在幕府复原了整场会战的详细经过。步卒很久以前就不敢攻杀楚王了,骑卒经过沙水一战后估计也不敢再度攻杀楚王。

    至于楚军士卒攻杀赵政,这种场面王翦不敢想,想一想便会浑身发抖,他宁愿扶苏不为大军护军,也不愿赵政亲自帅师与战。

    “臣请大王收回成命。”王翦情不自禁的跪下,希望赵政不要玩火。“不然,我军必败。”

    王翦的举动让赵政怒极而笑,然而想到以楚人的激烈自己如果真站在战场上,确实会招致楚军士卒的狂暴猛攻,无奈中按下这个念头,他道:“寡人允你,便以扶苏为护军。”

    “谢大王。”王翦松了口气,正当赵政以为他的要求到此为止时,王翦再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还事相求?”赵政诧异道,他身边的刘池也犯嘀咕,不知王翦还有什么事相求。“言。”

    “臣老矣,此战胜后便当回乡,故臣请大王赐些园宅良田于臣,战时将败时,念及此良田美宅,也好奋发抗敌。臣死更可传于子孙,为其良业。”

    王翦一开口就让赵政错愕,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将军灭荆后当封侯,何愁子孙无良业?”

    “大王当知,我大秦之封侯不过一世,又实以俸禄,虚以封地,此不能传子孙也。”王翦固执道。“唯园宅可传于子孙,田不可也。大王赐田,臣请大王准允所赐之田可传至臣子孙五代,五代之后朝廷方才收回……”

    王翦一改大将军的做态,大市坐贾一样跟大王讨价还价,索要本县哪里哪里的良田,哪片哪片的大宅。身侧的刘池暗示也好,拉扯他也罢,他还是纠缠了小半个时辰才悻悻住嘴。赵政几次欲怒但又不得不忍下,这终究是一场有利的买卖,只要王翦能亡荆,整个频阳县封给王翦都是赚的。他现在只要些园宅良田,并不过分。只是态度恶劣。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才开始商议早就该商议的战事,旦明时分谈完赵政困倦耽误了一会,寺人却在这时候送上了酒浆。王宫里的酒水自然是最上等的清酒,然而王翦和刘池发现,送来的清酒并不清,好像里面混了什么东西。酒是赵政赐的,不得不饮,饮下才发现这酒的妙处,原先的疲惫和困顿瞬间消失不见,王翦和刘池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大将军悦否?”饮酒之后,赵政也一改愁容,变得神采熠熠。

    “悦?”王翦哑然,细细体会,饮酒以后确实心生喜悦,不由频频点头。刘池感觉相同,也觉得饮酒之后全身困顿尽去,喜悦的想放声高歌。

    “此忘忧酒也。产自极西之国,可解百忧。寡人愁苦忧虑之时,偶饮一爵,可乐而忘忧也。”赵政只是稍微提了一下酒的来历,马上又转到商议的战事上,“大将军以为此战我军可胜否?”

    “回禀大王,我军必胜!”几个时辰的交谈王翦已完全掌握了战争之外的诸事,比如荆国侯谍的情况。决战不仅仅在战争本身,还包括很多战场以外的事情。荆人急于决战、希望战事早日结束的心态将是布阵时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善。”赵政举起爵中剩下的忘忧酒,“那寡人便在此等候大将军凯旋。”

    “臣必凯旋。”王翦酒饮完后红光满面,说话的声音也了大不少。看到他如此信心十足不留余地的答应,一旁的刘池忍不住有些担忧。除了以骑卒破巫器蒙恬曾尝试过并取得了效果,其他几种战法都是第一次尝试,王翦怎能信誓旦旦说秦军必胜,如果败了呢?

    回程时车内无旁人,刘池忍不住表示出这种担忧,王翦狡黠的笑:“若不言胜,大王何以增兵?”

    “你……”刘池大吃一惊。“大王知此必怒也。”

    “大王怒又如何?”王翦并不畏惧。“彼时大军已败,彼时你我也皆死。而此时我不言我军必胜,大王岂会增兵于沙海?岂会不遗余力?大王不增兵、不尽全力,此战我军又何以胜?”

    刘池是才智超群的谋士,但他究竟是个衣食无忧的谋士,远不如王翦现实世故。大王多疑,王翦假如不表示此战必胜,又怎么能得让大王竭尽全力满足战争前的那些要求?不满足那些要求,秦军又如何战胜十万戟矛不入的楚军?

    “然大将军又为子孙请园宅良田,”刘池说起此事。“大王若怒,必迁怒于大将军子孙。”

    “迁怒又能奈何?”王翦此时才显露出一些无奈。“胜,大王大悦,有罪亦可免;败,大王大怒,无罪亦有罪,我能奈何?我本是昌平君所荐,而今又请长公子为护军,若大王以为……”

    秦军士卒不是将率的私兵,像秦后那般扶立长公子造反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可王翦对此还是极为小心,不想与楚系有任何的牵连。

    “夫国尉之假死,乃因其知大王其人,不信大王也。今大王空全国甲士而专委於我,又以长公子为大军护军,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大王岂能不疑?”

    话越说越严峻,刘池对战事的担心瞬间转为对自身安危的担心。这时候王翦又道:“返营之后必当严峻军法,卒不畏法,战之必乱;卒若畏法,死不旋踵。”

    王翦说话时车外北风呼啸,呜呜的风声中天空如同灰铅,低压压的好像要下雪。同一片天空下,越王越无诸站在正寝的高台上远望,大海上怒涛迭起,海浪猛击海岸礁石,浪花泼洒飞溅。风往南吹,他听不太清海浪拍岸之声,只能看见海浪一浪接着一浪怒拍礁石。

    “大王,鲁人来矣。”国相越舵提醒道。越无诸不是没事站在高台上远望的,而是为迎接鲁人。

    大司马府命令各师旅速速前往启封集结,冰封时与秦人会战。此命琅琊收到了,鲁人也收到了。但命令下达的含并不明确,只说此战若胜,天下皆胜;此战若败,天下皆败……

    话意不像是命令,倒像是檄文。实际也是,越、鲁、宋、巴诸师守卫的全是家乡,一旦前往启封就意味着弃守本土。弃守本土等于任由秦人欺凌自己的父母妻子,这是诸师士卒不能接受的。可如果不离开家乡前往启封,楚秦最关键的一场会战失败,天下也就倾覆了。天下倾覆,只要乐意,秦人照样欺凌自己的父母妻子,更甚者可能会举族他迁,世代成为秦人的奴隶。

    取舍不在大司马府,而在诸师自己。诸师愿意接受失败的命运,愿意投降秦国,大司马府也没有什么办法惩戒;诸师愿意放弃乡土前往启封集结,大司马府也不会有任何奖励。这不仅仅是楚人的战争,这也是越人的战争,也是鲁人的战争,也是宋人的战争,也是巴人的战争,也是羌人的战争,也是旧郢之民的战争,更甚至,这也是齐人的战争。

    如何取舍是每个人的事。正因取舍是自己的事,事关自己的命运,才会让人如此苦恼。鲁人来访,应该也是为了此事。看着步入库门的鲁人使者,越无诸暗暗心想。

    “弊人孟惠见过大王。”孟惠是东野固副手,他前来琅琊,自是为了要事。“大司马府命诸师十二月前赶至启封,不知大王何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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