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支孤悬境外的孤军,斗于雉麾下的楚军处境极为艰难。羌人只是半开化部落,农耕的产量很低,而楚军虽不满编,也有三、四万人。这三、四万人平日里顿顿吃肉,只吃粟米食量暴增。仅仅为了让全军士卒吃饱,斗于雉就扯掉了无数头发,瘦了二十多斤。

    楚军半饥,万羌人也被拖的半饥,被他们抢劫的陇西各县先于他们一年前便已饿殍满地。幕府一些谋士无奈下提出了食人肉,这被斗于雉坚决否决。人肉那是商人、宋人的习俗,楚人没这个传统。最难熬的春夏之交,楚军靠着渔猎采集勉强度过,九、十月收粟楚军才得以吃饱。

    楚军驻扎狄道是有原因的。狄道处于黄河右岸支流洮水东岸,河流能把整个流域的食物运送下来,而东面百里外的鸟鼠同穴山(今渭源县西八公里)是洮水与渭水的分水岭,山的东面是渭水流域,西面是洮水流域。鸟鼠同穴山南面三十里,渭水源头与洮水支流抹邦水(今漫坝河)源头相距二十里,河谷内的矮山梁分割着渭水与洮水。为了让秦军西进,楚军放弃了这段至关重要的山梁,没想到秦人到了豲道就不走了。

    “秦人畏我而已。”漫天的雪花吹不进郡守府明堂,堂内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息师师率成思说出自己的猜测,他手里拿着一个青铜酒爵,喝着府内秦人窖藏的酒。“我军虽无多少火炮,然鸟鼠同穴山以西皆西戎之地,秦人不知我军多寡,敌情不明,如何敢进?”

    “亦或是……”幕府谋士逯杲也在喝酒,他不同意成思的猜测。“秦人为与大王相决,故全国士卒皆往大梁,不然白林为何不进?”

    逯杲在大司马府呆过一段时间,又冒充神医昃离的侍从入过秦宫,仅仅这两段经历便让斗于雉对他另眼相看,更何况他还有诸多壮举。听他这样判断,斗于雉问道:“前次之讯曾言秦王急于求战,王翦不允,故而罢将。此次王翦再为将军,又何以速战?”

    “此一生非彼一时也。”逯杲道。“我闻之,秦昭襄王赐死白起,罪其后也。白氏为将者仅白林一人,统兵十万而不西进,护军与秦王不怒?王翦乃秦人宿将,缓战速战皆有所计。”

    逯杲也是猜测,他的猜测要比成思更深入,可仍然不足以使将率司马们信服。新蔡师马潘康微笑,举起案上的酒爵道:“大王沙水一战大破蒙恬,三十万士卒尽墨泰半,秦人从此丧胆,早已不敢与我一战。臣为大王寿,为胜王子寿。”

    沙水一战是四月份的事情,传到羌地正是全军饿肚子的时候,全军士卒闻之大悦,至今记忆犹新,提起便兴奋不已。潘康提起此事,既有驳斥逯杲之意,也有为大王庆贺之意,诸将跟随他举爵大喊:“为大王寿,为胜王子寿。”

    “王翦不战,秦国无粮,而我有东洲之谷,必胜之也。”等诸人喝酒完毕,逯杲再道。“故我以为,秦人战之不久便将粮尽军溃,不得不战。”

    “哦。”斗于雉不置可否。秦国缺粮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也不止一次看见,然而这没有任何作用,几十万秦军依旧在大梁与楚军对峙。这不仅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在大梁与楚军对峙的不是秦军,而是别国的军队。

    “然秦人再得蜀地,又得齐地与魏地,陇西或无粮,可关中、关东有粮。”潘康这一次是直接驳斥逯杲的观点。逯杲对此也不反驳,这是他为了证明而证明的一种猜测,他也不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断,特别是秦人缺粮必须与楚军决战这种论调。

    实际上他心里已经认为秦军很可能会赢得这场战争——当年他和陆蟜在阳夏县杀官吏焚简牍,而今又在陇西攻拔抱罕、狄道、临洮、襄武、成纪这些秦国县邑,期间又以假君的身份封在汉中,切身的体会让他充分认识到楚县、秦县、封君三者的不同。

    或许封君之制能孕育出一支精锐之军,但秦县之制能比封君之制征召到更多的士卒,积攒出更多的粟米。同是一个五万人的县,楚国分封制度下能有一个一千五百多人的旅就不错了,秦县却能征召出一个六千六百多名士卒的师——

    封君制度下,五万人要最先除去占人口三成左右的工商户籍,剩下三万五千人;三万五千人减去十七岁以下未傅籍者,只剩下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人;这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人中,男子占一半,即七千八百七十五人。七千八百多人不可能全部从军,真正能成为士卒的大约是三分之一,即两千五百人左右。可这也是仅仅是数字上的,没有强制性的措施和完整的户籍制度,很多人、特别是那些无地的庸夫会逃役逃到临县或山里,最后真正征召的只有六、七成,刚刚好一个旅。

    秦县能征召一个师的士卒在于:秦县工商户籍很少,最多占五万人的一成甚至不到一成,单单这里就比封君制多了一万农籍人口;其次是大约两万名十七岁以上的成年男女中,丁女是要应征为输的,一名战卒配两名副卒或力夫的比例不变,能出征的士卒便是一个师六千六百多人。并且在官吏和户籍制度的保证下,应征报到率常常超过纸面人数的九成。

    双方士卒数量相差四倍,积粟最少相差两倍——没有占总人口三成的工商户籍食粟,同时清理巫觋、打压社祠使农人不要尝新祭祀(每年费粟十石),仅仅这两项就能使积粟翻上一倍。从一个参谋的角度,逯杲不得不承认楚秦之战秦军占有优势。但这一点他只能在看罢秦县的各种简牍后藏在心里,哪怕是对陆蟜也不曾明言。

    正因如此,他很多时候都显得郁结。如果秦军赢得了这场战争,那么自己,六师一旅三、西万名楚军士卒将何去何从?不说不能返回楚国,即便能返回楚国,假如决战楚军输了,自己该怎么办?殉国而死还是忍辱苟活?这六师一旅士卒又该怎么办?攻入咸阳还是远走西域?

    雪越下越密,逯杲一声不吭的喝酒,明堂内诸将也不再讨论秦人如何停滞不前,他们讨论起返楚后要干些什么。去国离家一年有余,将率士卒思乡心切。不但思乡,诸人还不习惯羌地的气候,若在楚国,这个时节不可能下雪,也不会这么寒冷。

    “报——!”大多数将率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外面昏暗的天际下传来厉声的军报,马蹄声骤停于阶下,很快一名骑将便裹夹着风雪冲了进来,这是成夔。

    “何事?”斗于雉压着醉意看向大步走来的成夔。他不是跟随诸师撤至羌地的,他是一个人带着十几名楚军步卒在绵延几百里的秦岭南麓转了好几个月,最后抵达羌地的。

    “寿郢有讯也!”成夔从怀里拿出一根金黄色的铜管。铜管是焊死的,焊锡上面有大司马府的钢印花纹,诸将看到铜管酒意便去了一半。

    “快,来人!速速解讯。”军讯为了防止伪造和泄密,不但有诸多的保护措施,还使用密语写就。讯官急急接过铜管速速解讯时,斗于雉问道:“此讯何来?”

    “由塞外而来。”成夔答道,这时他才发现跟随自己的胡人骑卒没有上阶。

    秦人占据了南阳地与阴山,楚军不能像当年熊荆一样经南阳地而返楚。不然,楚军三、四万人穿越南阳地,翻越阴山、横穿草原抵达朝鲜,便能登上返回楚国的海舟。

    秦人知道有数万楚军聚居于羌地,北地郡、南阳地、九原郡、云中郡全做了防备。以确保这几万楚卒不能像当年荆王那样返楚。然而大军不能返回楚国,单骑可以穿越河南地,经匈奴、东胡、朝鲜与楚国联系。这样的联系路程接近万里,来回一次要数月之久。

    被斗于雉召上明堂的胡人骑卒先是赐了一缶酒,待他饮完酒,才开始问话。他是受畜牧大商段泉所托从真颜山出发的,二十多日横穿草原、贺兰山,抵达了狄道。因为走的是贺兰山而不是南阳地,因此一路顺利,并未受秦军阻截。

    “真颜山?”斗于雉没有听过这个地名,对不需要经过南阳地的贺兰山道大感兴趣的逯杲也惊讶这个地名。两人都想知道这个真颜山在草原何处。胡骑稍微懂一些赵语,说了半天才知道那是匈奴人的一座城,段泉在这座城中有一座府邸。

    “真颜山据此几里?”逯杲追问。“可不经南阳地到此?”

    “真颜山到此三、四千里。”胡骑答道。“出城时我等有十五人,一百多匹马,仅我一人到此,余人非死即返。”

    真颜山即诺颜山,在后世蒙古乌兰巴托以北一百二十公里处。这个时节草原已经下雪,一行人逃离冰雪一样往南急进。虽然不经过南阳地,但还是要以黄河河道为标识,不然找不到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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