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愈盛,帐外夜晚低于零下十度,帐内虽然烧着炭火,温度也不过几度。铮亮的甲胄就挂在熊荆榻旁,触手无比冰冷。头胄、身甲、臂甲、裙甲、胫甲,还有里面锁子甲,这些甲胄完整的拼凑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一名甲士立在床前。

    爱惜甲胄如同爱惜自己的身体,临睡前熊荆习惯性擦拭自己的甲胄,并给整套甲胄上油。与之前的甲胄相比,这套甲胄大概是钜铁府最好的作品,造的精致,并且合身。头胄也不再是易造难看的桶式,而是变得更加圆润。它的顶部是圆的,秉承周人青铜胄和楚军皮胄的传统,胄顶从前额到后脑有一道粗粗的鸡冠,鸡冠缝隙里夹着一丛五彩稚羽,极为显眼。

    额上加了一条遮雨的凸檐,面甲上端依然铆在太阳穴的位置,铆钉紧松适度,使其可以在任意角度固定。为了使敌人惧怕,面甲不再是以往的素面,而是冷锻出一个人面:

    外凸瞪圆的圆洞是眼睛,它夹着长长的鼻棱,鼻棱下是硕大的鼻头。嘴里的牙是镂空的,牙齿上四下八,牙与牙的缝隙清晰可见。除了下部外侧第二颗犬齿往上内卷外,其余牙齿全是长方铲型。方形的耳朵位于眼鼻之间的位置,从面具两侧伸出;头顶两侧又斜出一角,角端也如犬齿那样向内卷收,其上阴刻着卷云纹。

    面具狰狞、恐怖、诡怪,一看就是楚人的风格。熊荆在兰台宫看过不少类似的青铜面具,巫觋们引神时用绳索穿过面具双耳上的方孔,把整个面甲绑在脸上。只是与那些青铜面具相比,这副面具双角没有竖伸,而是斜伸,这样面甲向上打开时双角不会碰到头胄;也没有面具正上方那根圆柱,圆柱的作用为了插入稚羽。

    熊荆每隔几日就会擦拭盔甲,但这一日的擦拭在长姜看来不同寻常。昨日大王对妫景说了要以重骑破阵,今日庄无地、邓遂、彭宗等人闻讯前来劝阻,左右两史也觉得熊荆不能犯险。

    秦军很可能全军都装备了亚麻甲,轻骑弓矢的杀伤已然无用。轻骑既不能射杀军阵内的士卒,阵列就不会混乱。重骑冲击没有混乱的阵列,这个阵列厚达百行且人人举着酋矛,结果肯定是非死即伤。一国之敖作为前锋确能振奋士气,但如果伤亡则会沉重的打击士气。

    士气之外,作战司从未检验过重骑冲锋加夷矛冲阵是否能击破秦军越来越厚重的阵列。重骑冲阵即便冲不破敌阵也能冲乱敌阵,这一点幕府谋士承认,可秦军难道不会在后方补阵?秦军一旦在后方补阵,重骑就白白牺牲了。重骑可以冲阵,但不是冲击敌军侧背就是等敌阵陷入混乱后再行冲击,而不是面对秦军完整的阵列发起不一定有效的一次性冲击。

    争论中,事情又绕回到百议不得其解的老路上。决战时炮卒会被秦军的马尸淹没,矛阵将面对越来越厚且不断补充的军阵,可以击破敌阵的重骑又会被秦骑纠缠扰乱。楚军三种破阵办法都被秦军相应的克制,最后的胜利只能靠矛阵士卒艰苦的冲矛,或者尽快拖出被马尸淹没的火炮。

    但这两者都是不确定的。士卒会疲倦,一旦疲倦便会被秦军压缩了冲矛空间,最后两军纠缠在一起,冲矛便将无效。而火炮,两军交兵时前冲,火炮必然在战线之后。如果己方骑兵没有挡住人数多于自己的敌骑,火炮即便从马尸里拖出来,也会遭受秦骑的新一轮冲击。真正能阻止骑兵的是机关枪和密集矛阵,不是强弓劲弩,不是燧发枪或者火炮霰弹,它们要么威力不够强,要么速度不够快。

    劝阻熊荆的诸人说了种种理由,然而没有任何人敢有把握的说楚军一定能从正面击破秦军阵列。而侧面,因为各军难以在决战前赶至,楚国二十个师只有两千多列,加上赵魏两军也不过四千列。如果秦军阵宽是六千列,还没等楚军勾击就已经被秦军两翼步卒包抄了。

    诸人劝阻,熊荆坚持,双方最后不欢而散。可熊荆是大敖,重骑又隶属于郢师,最终的作战阵列不得不作出修改——正对王翦羽旌位置将成为重骑的冲击口,每两个重骑旅,大约三百六十名重骑与一百六十九名轻骑组成一个五百二十九人的楔形阵。

    这个楔形阵纵深二十三行,第一行只有一人,最后一行则有四十五人,每行增加两人。一百六十九名轻骑也组成一个纵深十三行的楔形阵镶嵌在大楔形阵后方。因为骑弓无法杀伤身着亚麻甲的秦军士卒,这一百六十九名轻骑携带的是掷弹,每人两枚,冲锋前由圉童给予轻骑骑士火源,冲锋后距敌二十步时投掷。

    同时依照当年咸阳塬的掷弹经验,在楔形阵冲击之前,百名轻骑会分成两行奔跑在楔形阵之前。他们双手各提一个点燃的重型掷弹抛入秦军阵列。这是第一波攻击,第二波是楔形阵内轻骑的小型掷弹,最后才是重骑与秦军步卒间硬碰硬的对撞和楚军步卒接踵而至的冲矛。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击破敌阵,熊荆的决战思路便是如此,他不想等待矛阵冲矛或者炮卒从马尸中拖出火炮。不管是秦军步卒还是秦军骑兵,数量都倍于楚军,一旦矛阵丧失最初的锐气不能破阵,骑士挡不住蜂拥而来的秦骑,结果便是战败。

    “先王若知大敖如此,定然欣喜。”熊荆擦拭甲胄,长姜和庄无地等人的心思一样,但劝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

    “父王若知我……”提起父王熊荆免不了惆怅。他说不清自己是辜负了父王还是没有辜负父王。

    “我楚国社稷已迁至新郢,先祖先君血食不绝,大王之功也。”长姜道。“然胜王子尚幼,诸王子未产,朝中老臣守成有余,诸童子不能披甲……”

    长姜说的委婉,熊荆还是听出了他话里别的意思。待熊荆转头看向他时,长姜道:“此战若败,大王亦当速返新郢,我楚国岂可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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