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

    刘池是幕府腹心,刘池都被甲士带走,幕府一时人人惊慌。王翦不在于谋士们的反应,趁着大雪稍歇,他又命鼓人击鼓,召将军都尉入幕。大雪稍歇,也只是稍歇而已。沙海大营长宽二十多里,将军都尉冒雪走上十几里估计要半天时间。昨日外出的侦查斥候禀告说营外积雪没膝,身着数件羊裘絮袍都寒冷刺骨,幸好楚军营帐就在二十里外,不然一日无法来回。

    等待中想到斥候,王翦又很自然的想到楚军。他本以为天降暴雪,气温骤冷——哪怕在白日,士卒的手只要一触砰到矛头,便会粘在上面拔不下来,强拔下来也是血肉模糊。这样的天气楚军远道而来,必然无备。不想斥候却禀告说楚军无虞,营内还不时传来歌声。

    这种天气下唱歌,而不是缩在乌幕里彼处抱着取暖,楚军定然没有什么不备。再念及那年的风雪追击,王翦忍不住失笑,那场谁也想不到的追击楚军不用造饭便有热烫烫的饭羹,而今他们有备而来,楚王又怎会让他的宝贵士卒冻着饿着?

    楚国,楚军,楚王。王翦转头看向兰琦上的宝剑,想起当年陈城外赐剑的熊荆。他曾未想过当年那个未龀之童会在此与自己对峙决战,这一战决定秦楚两国的存亡,也决定着天下的归属。

    王翦回忆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而来,来人看见大幕内只有王翦一日独坐,止住脚步连忙后退。王翦喊了一句:“白将军。”

    白林左臂吊在颈脖子上,见王翦喊自己,他强揖道:“末将听闻聚将,不想早来……”

    “早来又如何?”王翦含笑。“坐。”见白林坐的远远的,也不勉强他靠前,只道:“白将军臂伤如何?”

    白林闻言又揖了一揖。他摔下城墙并非无恙,弩将射穿他的布甲,但擦腰而过。掉下时被云梯撞了一下,落入死人堆里这才侥幸存活。“谢大将军,臂伤数月便可愈。”

    “昔年尊祖父在时,亦如你这般当敌勇敢,常为士卒之先。”王翦很会夸奖人,有时候是敷衍,有时候却极为认真。武安君白起是秦人心中的战神,提起白起,王翦扬起头,又回忆起来。

    “小子岂能与家祖相提并论!”白林朝王翦大拜顿首,他没拔下魏国王城已有负王翦所托,王翦竟然还夸奖他,这让他很是忐忑。

    白林想着自己未完成的军命,王翦却也想着自己的责任,他大声道:“尊祖父在时,攻必克,战必胜,声震天下,诸侯闻其名色变,听其风破胆。呜呼!大秦将军哉。又怎似、又怎似……”

    白林此时才听出王翦的意思,他提起大父武安君不是赞美大父,而是在嫌弃自己。王贲大败,自己攻拔王城未下,疲敌之计又被天时阻断,秦军人数虽众,但与新胜的楚军再战在白林看来并没没有什么胜算。

    没有胜算的战就不应该打,然而道路积雪没膝,帐外又奇寒无比,秦军根本不可能像当年临淄那般全军而退。最多,也就是十几万人、二十万人撤到黄河以北。重要的不是能撤出多少人,重要的这是争天下的决战,秦军如果撤了,天下就是楚国的了。

    王翦追忆着白起,责备着自己。白林以将率的眼光思索秦军当下秦军的困境,他的选择与王翦并无二致,秦军不能撤只能战。他正想着该如何建言时,王翦道:“与荆人之终战,我欲以白将军为前军,可乎?”

    白林的十万人攻拔大梁死伤了两三万,其中又有三、四万人是新征召的少年,并不是什么精锐。王翦要他率军为前阵,不免让他错愕。在他看来前军必须是精锐,不然前军一溃殃及后军,士气肯定会大跌。白林抬头看向王翦,王翦恰好也看过来。感觉到一股杀气的白林忙道:“可、可。末将受大将军之命。”

    听闻白林答可,王翦才收回自己的眼神,他又告诫道:“白将军既为前军立于首阵,宁可前冲亦不可溃后,不然,当如鸿沟之溃军。”

    王贲战败,二十五万大军趁夜逃回六万多人,这六万人单独立营,仍在关押。以秦律,‘不死者归,以为隶臣’,这虽然针对的是降虏,但对战场上战败而逃的溃卒同样适应,因为他们的同袍全都战死了。可接下来仍有大战,六万士卒如果参战,势必有利于战局,故而一些将率谋士不断陈情,请王翦能免于处罚,最好是戴罪立功。王翦此时说起这些溃卒,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严惩。

    对话很快就结束,大幕内的寂静山一样压在白林身上,让他额头禁不住冒汗。前军首阵他知道,就是以十万人为一阵,立于军阵的最前方。楚军将要击破时,百步外的后阵会上前补阵。即便补阵,补的也是后阵,前阵基本消耗光了。

    “末将以为……”白林深呼一口气,王翦闭着的眼睛打开了。“我军不能以骑军勾击荆人,何不以步卒勾击?”

    “步卒勾击?”王翦看着白林,脸上并没有惊奇的表情。如何击破楚军阵列,幕府谋士已经绞尽脑汁了。

    “荆人阵宽两千列,我以两千五百列而阵。为何不能以三千列、四千列而阵?”白林的想法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没有经过任何尝试。“我军阵宽三千列,左右五百列可勾击荆人也。”

    “荆人矛阵何时畏惧勾击?”白林还未说完自己设想王翦就兴趣聊聊了。类似的想法幕府谋士也设想过,并且设想更加绝妙——步卒阵宽四千五百列的话,可以将楚军两千列宽的军阵全部包围。包围听起来是一个不得了词,真正的将率对包围素来谨慎。

    十则围之,没有十倍的兵力不要包围,因为一包围,阵列宽度将是敌军的三、四倍,阵列纵深则会变成对阵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这还不算,被包围的敌人困兽犹斗,求生意志的驱使下,必须以对阵时两到三倍的兵力纵深顶住他们的决死反扑,这才有十则围之的说法。

    王翦一句话把白林问住,白林未言时他再道:“荆人皆着钜甲,我军士卒多皮甲、多劣矛,勾击又如何?勾击能杀荆人否?”

    “那我军……”一说起劣矛白林便再度低头,这不是阵法的问题,而是兵甲的问题。

    “大秦必胜!”王翦断喝。他知道白林想问什么,在他还没将问题问出口之前,便毫无理由的下了一个定论。

    王翦是秦国的大将军,但在几十年他刚刚入伍的时候,他就是一名普通的秦卒,曾在胡阳的麾下,曾在白起的麾下,曾在蒙骜的麾下。几十年的戎战和厮杀让他无师自通的拥有一名步卒最为珍贵的品格:胜利从来不是依靠什么谋略或者兵甲,而是依靠深入骨髓的信念。

    没有任何理由,王翦就是深信此战秦军必胜。这种信念与斯巴达国王埃吉斯二世那句‘斯巴达人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他们在哪里’名言中的无畏不谋而合。王翦的断喝声中,白林浑身一震,看向王翦的目光立刻不同。

    “末将见过大将军……”踏着没膝的积雪,终于有将率都尉赶来了。

    同一个时刻,鸿沟北岸的楚军大幕也坐满了将率。但与凝重昏暗的秦军幕府相比,大幕内不说欢声笑语,绝大多数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连降暴雪使得楚军不能趁胜攻拔沙海,可也有不少好处。首先一个便是全军士卒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如秦军所想,一些轻伤的士卒已经归建。楚军真正损失的只有六千多人,其中战死三千两百余人,大半是骑士,重伤三千五百余人,其他伤患可以披甲再战;

    其次便是援军。赵魏两军参战,一百多里外的齐军如果赶得及,十七万人对阵四十万秦军,压力顿时大减;最后就是战术。王翦分阵列战的办法与蒙恬加深纵深本质上是一样的,这是防止楚军火药炸阵的对策,并不影响什么。

    下雪这几日,楚军幕府内讨论最多的是如何击破秦军越来越厚的阵列。冲矛实在是太艰难了,矛卒需要长时间的冲击才能冲破秦军越来越厚的阵列。沙水之战秦军纵深是一百行,王贲的阵列也是一百行,与王翦决战,那时的秦军阵列可能厚达两百行。

    这已不是能不能破阵的问题,这是矛卒有没有这么多体力冲矛的问题;再就秦军阵后的投石机。此战楚军矛卒大部分伤亡都是投石机造成的——没有破阵之前,楚军矛阵一直要遭到投石机的打击,这很难抵御。倒‘品’字型阵列,是有些矛阵顶住秦军阵列,有些矛阵专注冲矛。矛阵要顶住秦军阵列,自然不能分散阵列躲避火油弹。

    骑兵也可以破阵,但重骑只有一师,一师只有列出三个楔形阵。秦军十万人一阵,四十万可能有会四阵甚至是五阵,重骑显然不够。而且重骑宝贵,如果步卒冲矛可以击破秦军阵列,自然是以步卒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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