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前阵大破而退,后阵却挤开溃军快步朝联军反冲。继司马卯麾下赵军士卒的前追之势被秦军逼停逆转后,前追的齐军士卒也被秦军的铜矛刺得发懵。血色的夕阳下,战争似乎又回到了春秋乃至商周时期,一方是手持青铜武器的商周军队,一方是只有木杵石头的野蛮部落。

    铜矛连刺,齐卒瞪着眼睛倒下,他们与赵卒一样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夷矛对秦卒毫无损伤,秦人铜矛不但轻易刺穿本应坚固无比的钜甲,还深深刺入体内。严寒下血液刚刚迸射就凝固,一排排齐卒胸口、身上只露出一根红色的血柱便讶然倒于雪地。经历之前的夹击,原本有五十行纵深的齐军现在只剩三十多行,当前方二十行同袍都倒下,觉得鬼神作祟的齐卒畏惧中往后退却。

    赵齐两军皆退,落后两军半心半意追击的魏军止步不前,当最前排的武卒看到秦军酋矛将身着钜甲的赵齐士卒刺穿刺死时,军阵大步后退。此前兵甲无故破损的现象已被武卒们主意,他们也很小心不用夷矛攒刺敌军的坚硬部位,而是捅刺薄弱部位。加之秦军溃败,溃退时扑倒在地的不计其数,踩踏多于捅刺。

    魏军后退,秦卒疾追。即便后退的武卒早有心理准备,甫一交兵钜甲的破损程度还是出乎他们预料。气温逾冷,钜甲逾脆,最前排武卒在秦军的铜矛下瞬间变成赤裸。

    中军无奈败退,鼓声中左右两军远远奔来,他们像以前那样快速的冲矛。冲矛仍能杀伤秦卒,然而这种杀伤并不能与之前的杀伤相提并论,钜铁矛锋刺中钜甲后矛尖断裂,仅靠几乎完全平整的矛身,秦卒的伤亡极其有限。同样刺碎钜甲的铜矛则顺势刺透冲矛而来的楚卒,甚至不需要前刺,冲矛的楚卒也会自己撞在铜矛上,靠着前冲之势刺穿。

    楚军矛阵一行六十人冲矛,能够不死于铜矛之下的不及一半,而秦军中倒下的人却寥寥无几。冲到十几行的时候,将率不得不停止冲矛,任由奔前的秦卒顶住整个矛阵,不断往西推进。

    兵甲皆毁,不能杀敌也不能防御。打击不仅仅是士气,更严重的是士卒的心理。即便没有人明言这是神灵抛弃了楚人,将率士卒对望的目光中无一不显露出绝望的眼神。

    “此天亡楚也!”幕府外庄无地看着反击而来秦军阵列,见到包括楚军在内的联军竟无一能够招架秦军,禁不住悲叹流泪。他不知道是该恨自己鸣金,还是该恨自己不鸣金。如果不鸣金,也许在溃军的冲击下,秦军最后那道阵列也被冲破;如果鸣金,全军就应该退至阴沟以西,依靠两道堤岸将秦军挡在堤岸之下。只要拖到天黑两军战事结束,联军未必不能全军而退。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喃喃‘天亡楚’的庄无地懊悔中又想到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错误,指甲陷进肉里,恨不得拔剑自刎。

    *

    “驾、驾……”熊荆无暇去看两军交兵的战线,他能猜到那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秦军手上的铜矛可以击破楚军身上的钜甲,将他们刺死,而楚军手上的夷矛十有八九会变成一根木棍。

    龙马奔腾,呼呼作响的北风正从背后吹来。此时重骑依然是一个楔形阵,与此前不同之处在于十几名身着莫向甲的重骑骑士和二十多名身着镍钜的近卫骑士屏护在阵外,其余人全在阵内。没有镍钜矛剑的骑士干脆将矛柲削尖使用,又或是将多余的骑矛斩断改成两支短矛。

    王翦本来诧异熊荆为何不退走仍然奔来,当看到近卫骑士除掉骑矛的钜铁矛头,将矛柲前端削尖,面色不由凝重。白狄太傅知道钜铁太冷不可使用,看来楚王也知道这一点,不然楚骑为何除去钜矛不用改削矛头呢?重达两千多斤的龙马奔驰而来,哪怕是木矛也能杀死阵列中的短兵。

    除了武器,熊荆还选了一个非常刁钻的位置。为了便于使用,伪装成车驾的强弩可以东南西北旋转,但敌人主要还是西来,故而强弩全都朝西。但是,五百多部可以东南西北旋转的强弩因射界的关系只有对西、对东才能一起射击,对南、对北只有其中一部分可以射击。楚王由北面冲来,没有被阻挡射界的强弩加起来不到八十部。

    王翦凝重,亲卫之将王罗没有半点杀荆王可封侯的喜悦,反而因为荆王朝自己奔来有些慌张。楔形阵越奔越近,还未奔近一百五十步他便忍不住嘶喊一声:“射——!”

    “射!”弩卒拉动机括,弩臂‘啪啪’虽是不绝,完全没有之前那般震耳。几十支弩箭破空而去,其中大部分是射向最前方的熊荆。

    弩臂击打之声依稀,看到弩箭飞出的熊荆突然驱使胯下龙马加速,身后的骑阵没有加速也没有转向,骑士忽然间人立勒马。从站在南面王罗的位置北看去,熊荆奔行在骑阵之前,骑阵就在他身后,实际上熊荆确实奔行在骑阵前方,但距离骑阵最少有三十多步的距离。

    熊荆突然加速,骑阵突然止步。一百五十步外带有提前量射出的箭矢要么在飞行的两秒钟内被熊荆胯下的龙马加速甩开大约二十步,要么就落在止步不前骑阵的正前方,真正射中的箭矢寥寥无几。

    “上弦、上弦!”看到弩箭大部分射空,王罗心中的紧张变成了肢体上的颤抖,这时候一马当先的荆王马上要冲到阵前。

    “驾、驾……”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熊荆一个人奔驰,加速伏低身子的他能听到箭矢从自己的肩背钜甲擦过的声音。等箭矢飞过再抬头,短兵阵列已在眼前。短兵军阵像之前他看到的山脉一样宽大的秦军阵列那样,让他产生出些许错觉。战马奔行制造的起伏波浪中,他缓缓放平手上的骑矛,孤注一掷的往阵列冲去。

    “荆王。”凝视中的王翦微微叹了一声。艰难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让他倍感兴奋,将要看到这样一个对手身死又让他深觉惋惜。似乎,六十多万人的决战演变成了荆王一个人决战,甚至可以说,楚国与大秦长达十数年的战争,也是荆王一个人的战争。他内心很想下令生虏荆王,可他的话还没有出口,龙骑已冲至阵前。

    “杀——!”暴喝中骑矛刺中最前排的短兵,铜矛也刺中人马身上的钜甲。和所有人想象的不同,矛柲的断裂声中,没有任何一支铜矛刺破了甲衣,短兵并不厚重的阵列被龙骑狠狠撞出一道凹痕。弃矛拔剑的熊荆奋力砍杀,头颅四起。

    “啊……”短兵惊骇。两次冲阵、两次楚骑都被他们用强弩和铜矛杀死。然而这次不同,楚王和他胯下的战马像一个矛剑不入的巨人,对着他们狠狠砍杀。短兵原本畏惧楚骑,钜甲钜剑的冻毁让他们找回了自信,可此时找回的自信忽然间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这……”不止是短兵惊骇,王翦、赵勇、腹心刘池、扶苏,包括提供关键信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些人也大为惊骇。他们以为熊荆会和此前那一千多名楚骑那样不堪一击,冲阵即陨命。没想到铜矛根本刺不穿他的钜甲,他的钜剑根本不会折断!

    “诸神啊!”看着熊荆身后继续冲来的楔形骑阵,亚里士多德四世发出一声悲喊。

    “杀——!”六百二十八名骑士如同熊荆那般呐喊,他们手中或是加镍的钜矛、或是削尖的木矛猛刺在短兵阵列上,双方矛柲折断的声音又一次直冲云霄。即便有些骑士弃矛之后手上只有削尖的短木棍,可熊荆疯狂的砍杀让短兵们以为所有骑士手中都是不会折断的钜剑。

    阵列在撞击中动荡,幕府短兵在砍杀捅刺中哀嚎。他们原本就不能抵挡一个重骑楔形阵的决死冲锋,惊骇之下方寸更是大乱。阵列霎那间便溃散,在阵列里越来越无法前行的熊荆当即脱困,冲向前方最后一道阵列。

    短兵阵列之内是千余人的护军阵列,护军阵列之内才是羽旌下的幕府。一排排四轮马车停在王诸人身后,王翦、扶苏、赵勇、安契、刘池等人站在戎车车轼上观战。千余人的阵列根本不够将幕府众人围上一圈,看见熊荆挥剑冲来,谋士们最先发出一阵惊呼。

    恐惧会传染,谋士的惊呼使得那些被解除指挥权的将率都尉也开始慌张。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要杀死一名楚军钜甲重骑有多么难。

    “长公子、长公子走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句,仆臣惊慌的让御手策马。

    “无病……,止!”扶苏看不到熊荆的眼睛,可他并无畏惧之情。当年熊荆对自己温和的言语好像就是昨日。熊荆的眼睛直直瞪着王翦,并未在意扶苏,直到他尖细的嗓音在慌乱的人群中响起,才注意到这个已经成人般高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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