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千年后的军事地理知识把围观的所有人唬的一愣一愣,熊荆这个垂发小童倒有几分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风采。一干人先是死盯着几上的地图,然后眼珠子乱转,最后全都看向老叟。老叟也非凡人,传承后世的《鹖冠子》十九篇便为其所著,而在楚国,他无名无姓,只以鹖冠为号,三代楚王对其毕恭毕敬,不过他现身于学宫,却非为熊荆而来。

    “子荆所言,当以江东吴越故地为根基否?”鹖冠子沉吟中对熊荆的意图了然于胸。

    “正是。”熊荆讪笑——千年后的军事地理未必适应当下,老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江东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终吴越灭国,犹不足二十万户。越国即灭,大王曾有分封之意,奈何此事不行。”鹖冠子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吴起变法,那时候计划要把公室贵族分封于边地,可惜不成。“今我楚国以淮水之北为重。江淮纵使能守,淮北之民亦难迁;既迁,亦无地以立。”

    江东富庶是在秦汉之后,最少是在秦以后,想以江东为基地而三分天下,现在来说根本就不可能。熊荆是直接照套后世的地理人口,所以忽略这个问题,但也有人不信邪。

    “先生,我先民栉风而沐雨、蓝缕而筚路,如此方有今日之大楚,江东既可饭稻羹鱼,如何不能变莽荒为良田?”昭断是年轻人,年轻人总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谬矣。”鹖冠子连连摇头。“江东诸地,海潮泛滥,大泽勾连。非举国之力无以成阡陌、无百年之功不可见桑田。晚矣!晚矣!!”

    “也非太晚,若有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熊荆终于抓住机会开始做广告,“江东之地亦可为根基。东洲之农作不必阡陌,毋须灌溉,有土则生,数月可熟,产量倍于粟米。”

    “东洲……”绘制世界地图时,熊荆已经把美洲命为东洲、亚洲叫做中洲、欧洲称为西洲、非洲称为南洲,南极则为寒洲。至于澳大利亚,想到临高五百废的澳宋,故称为废洲——反正那上面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产。除了昭断,其他人初听东洲之名很是迷糊,唯有一直沉默的高冠之人颔首问道:“为扶桑否?”

    “扶桑?”熊荆想到了霓虹,正要摇头时对方又道:“远古之民曾东渡沧海,还者曰海之东有裸国,裸国东南有国黑齿,船行一年可至。”

    “啊?!”熊荆忍不住跪立,看着他不敢置信。去了美洲还能回来,我顶你个肺啊!“请问先生,还者可曾带农作物回来?”熊荆再问。

    相比于熊荆的激动,高冠者不动声色。“远古之事,未曾详闻,唯有龟甲相记。”

    “龟甲相记?”想到来的路上一垒一垒的龟甲骨片,熊荆有些明白了。

    “先生与纪陵君、卜尹编撰经书已有十年,书内录山海内外之山川、之生灵、之妖异。子荆那日言及世界各洲,先生颇奇,故请子荆来此。”昭断解释鹖冠子请熊荆来此的原因,旁边的人随即打开一个竹简,左首抬头三字让熊荆心猛然一跳:南山经。

    “山海经?!”熊荆脸色大变,随又看向鹖冠子、阴侯、卜尹、昭断几人,最后又环顾四周,他从未想到山海经是在这里编撰出来的。

    “本欲名为山海图经,子荆称其为山海经,此名甚好。”纪陵君笑道,那日在朝会他见过熊荆,也因为立场支持熊荆做太子。说完又揖礼:“纪陵君见过王子足下。”

    高冠者也露出些笑容,他也揖礼:“卜尹观曳见过王子足下。”

    “不佞不敢。”学宫的先生很多都是官师——一边是官员一边是老师,对老师熊荆是要执弟子礼的,现在两人对其揖礼,他断不敢受。

    “汤池渺远,玉米、红薯之物所产倍于粟米否?”编撰山海经的事情可以放一放,鹖冠子最关心的还是东洲农作物的产量。倍于粟米,等于说楚国粮食产量能够翻番。

    “不佞不敢妄言。”熊荆正色作答,产量是开不得玩笑。“玉米产量较低,然红薯之亩产确可逾万斤。”

    “万斤?!”这次轮到鹖冠子几个脸色大变。

    “确有万斤。”熊荆想到自己说的市亩与楚亩应该不同,可再一想,市斤可是倍于楚斤的。按照他记得的红薯产量,五千市斤的亩产是有的——这是引种红薯的清人陈世元《金薯传习录》里的数字,还是下等地的产量,上等地产量说有一万多市斤。

    “然五斤红薯等于一斤粟米。”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他看近代史多,近代统计红薯产量的时候都要除以五,这样才能折算成粮食。薯类水多。

    “亩出万斤,五折为一亦有两千斤。”昭断对熊荆最是信任,对此深信不疑。

    “土豆产出较低,亩产或有两千斤。与红薯相同,亦须五斤折一斤。”熊荆再道。“玉米不须相折,亩产或有四百斤。此三者皆可植于贫瘠之地,耐旱、耐寒,不须农人过多劳作,亦不占良田,荒地即可。”

    “东洲何其远哉。”东洲农作物如此之好、产量又那么高,连观曳也感叹了。

    “先生言东洲航行一年可至……”熊荆立刻提起他刚才说的话。

    “此非我所言,乃甲骨所刻,以此为奇事。”观曳解释道:“东海之上,不辨南北,凶兽繁多,果能赴东洲寻三者而还邪?”

    “果真能赴,赴得三谷而还!”观曳说的大家有些心冷,熊荆却斩钉截铁的表示肯定能能做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又全看了过来。“不佞愿起誓……”

    “子荆毋燥。”早就听说熊荆作强弩时向大王起誓,鹖冠子见他要起誓,立即就拦住了。“沧海之上,舟人何以辨南北,何以辟风浪?船行一年,又何以为食?何以为饮……”

    鹖冠子问了一大堆技术性问题,真要耐心回答这些问题,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熊荆一开始也没想去美洲找什么红薯土豆什么的,他只想在楚国灭国前,早早离开这个国家,环游世界一圈等秦国灭国再回来。可为了获得支持造船航海,他又不得不编出这些东西来。

    真要横渡太平洋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航海门外汉而言确实难如登天,可他不是门外汉。航海概而言之一是船,二是导航术。就船来说,没有龙骨肋骨、只有隔水舱的郑和舰队都能下西洋,有龙骨有肋骨的十九世纪帆船更可以驰骋大海。

    而导航术,六分仪、船钟之类或许在短时间不可能造出来,可没有六分仪还有四分仪啊,没有四分仪可以用维京人的观日板啊。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到达合适的地点,洋流和季风会自动送你去美洲,然后再自动送你回来。西班牙人当年就是这样横渡太平洋、进行大帆船贸易的。

    熊荆虽然买不起英国海军编制的《世界大洋航路》(其中8-10章为帆船航路,专门供低速货船使用),可太平洋航线、印度洋航线、大西洋航线,这些早期航海家用人命探出来的经典航线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给他一条合格的船,再给一些较为合格的水手,他百分九十五可以横渡太平洋抵达美洲,然后在次年五六月顺着洋流再回来。

    “一言难尽。”熊荆深深吸了口气,“船行于海关联极广,非旬月不能一一尽述。如先前所言,仅凭一县之力即可造船通航于各洲,届时可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君子当乘风破浪,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岂可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人云亦云?”

    一番豪言说得年轻人眉扬意动,鹖冠子、纪陵君、观曳却眉头紧锁。

    熊荆再道:“所谓天下不过是中洲一隅耳,其东有大海、北有草原、西有黄沙、南有瘴气,诸夏困于此而已。秦国往西有西域黄沙之地,黄沙尽头有西王母之国,翻越葱岭,可至两河大夏,再往西,有波斯及地中之海,往南数千里,过赤道又有南洲与寒洲。”

    既然说到了赤道,熊荆索性加了把劲,他清咳之后尽力提高了声音:“今人以为地为方、天为园。殊不知大陆亦为圆。水面即平面,可为何水中之舟先见其首后见其腹?日照大地,为何越往南其影越短,越往北其影越长……”

    “地若为圆,天为方否?”观曳打断道,他、包括鹖冠子、纪陵君,似乎对熊荆的地圆之说并不诧异。

    “地圆天亦园。”熊荆答道,这是事实,他也不愿触动盖天之说。

    “地若圆,人何立于地?”鹖冠子插了一句进来。

    “地心有力,万物悬空皆落于地。”熊荆把竹简推下案几。“大地之上任何一处都是如此。”

    “力?”最常见的重物落地此时有了别样的魅力,这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的问题——为何书简离开几案会掉落于地而不是飞上天。

    “正是。”熊荆本想继续科普牛顿三定律,但他很不争气的连打几个哈欠,他困了。“三位先生、子断诸君,不佞困了,可否改日再谈?”

    熊荆打哈欠的神态让鹖冠子有些恍惚,刚才他觉得自己是在和成年人交谈,现在才发现对方只是一小童,这种感觉很让人难受。昭断送熊荆出去后,他长叹而问:“王子荆何如?”

    “生而知之,天纵之才,立之为王大楚必兴。”纪陵君亦叹。

    “若非圣即是妖。”观曳不似纪陵君那么激动,说完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自己带来的女童——他察觉到了,荆王子喜欢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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