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郢都出发,沿颖水北行五百里至项城;再由项城经陈县入魏,行三百五十里便是魏都大梁了;又从大梁北上行五百里,经秦之东郡便是赵都邯郸了。几近一千四百里的行程,走的又是匆匆,饶是武人的底子,待看到邯郸城时,鶡冠子已是萎靡不振。

    邯郸身为赵都,是诸国都城里最特别的一座。这种特别不在规模、不在繁华,而在其建置——诸国之中,唯赵国王城建在都城之外。

    王城九分其国是周制,秦楚韩魏等国现在的都城皆非原来的都城,但新都建置时依然将王城安置在都城之南,面积为都城的九分之一。这么做除了是遵循周礼,另一个务实的考量是为了守城。敌军攻城,须先破都城再破王城,只有王城被攻占了、宗庙社稷被焚毁了、国君被俘被杀了,国才算是真正的亡。赵国却将王城建于王城西南,两者最近处不过六十米,但置自己于险地,敌军攻城时全力攻打王城即可,确为失策。

    “弟子拜见老师!老师千里赴赵,一路辛苦了。”邯郸城外,赵国大将庞暖身着青衣,以弟子礼在鶡冠子的车驾前问安,他本是个楚人,因灭鲁时有功,是以封在临武(今湖南临武县),为临武君,之后才入赵为将的。

    “起来吧。”鶡冠子斜眯了他一眼,打起些精神。

    “谢老师。”庞暖起身,走到车驾前接过御手的马鞭,亲自给鶡冠子驾车。“老师远来,必已困顿,请先于弟子舍下歇息,待弟子禀告大王,再行入见求援。”

    日行百二十里,鶡冠子自认自己的行程不比太宰沈尹鼯派出的使者慢,他嗯了一句后又问道:“你怎知为师是来求援的?”

    “老师,弟子于秦国多有耳目,十多日前,知秦王发河东、三川、南阳、汉中四郡并二十万兵攻楚。与赵国相邻的上党、东郡虽未发兵,也已抽调了不少粮草。”庞暖回头相告。

    听闻秦人有二十万人之巨,鶡冠子愣是打起精神,再问:“赵国可发兵救楚否?”

    “老师,弟子不知啊。”庞暖叹了口气。“四年前合纵之败,大王多有怨楚,赵国又数受秦攻,国力业已疲顿,今闻秦攻楚,满朝大夫莫不弹冠振衣,老师贸然觐见说赵王,恐无果。”

    “楚若亡国,何人救赵?”鶡冠子眼睛一瞪,已经不再疲惫了。

    “老师……”庞暖有苦难言。道理谁不懂,可秦国好不容易转移了攻伐对象,祸水南去,赵国任谁也不愿再去得罪秦国。“弟子当设法于大王面前进言,促老师与大王相见。”

    三言两语间,车驾已行至赵国王城城下。百多年经营,这王城亦有贵人之所和工匠居处,庞暖就住在西城。只是他这次身着便服出城,带的仅是亲随无人开道,是以一众车驾不得不混于入城的诸多车驾当中。与楚国不同的是,赵人贵妇人、多倡优,进出这贵人之所的并非只有高冠剑履的大夫,还有艳绝天下的赵国佳丽。

    初秋时节,来往车驾窗牖尽开,车内霓裳云袖、鼓瑟歌舞,不绝于目、不绝于耳。楚女不过善饰,赵女才是真妖娆,跟鶡冠子赴赵的楚国土包子哪见过此等场面,当即被吓了一跳,然后他们便不顾礼法,目光便死死盯着那些敞开的窗牖,再也挪不开了。

    “多年未见,赵国依然如故。”鶡冠子身为赵人,怎会不知赵国贵人之享乐。他之所以几十年不回赵国宁愿呆在荆蛮楚国,就是不愿看到这种奢靡之景。

    “老师,大王尚有进取之心……”身为臣子的庞暖不得不为赵王辩护。

    “为师老了,可再老也还知是非。”鶡冠子声音很大,神色也更加严峻,庞暖则面有愧色:一个废嫡子而立倡优之子为太子的国君确实没有什么好维护,然而这正是赵国的现实。

    由三晋分出的赵国贵人与韩魏一样讲究及时行乐,而燕赵同风,男儿豪迈,女子轻贱。赵国女子幸运之处在于她们若有容貌身姿,便可媚悦贵人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赵国,倡优已经变成一种产业,吕不韦送异人的是赵姬,春申君献楚王的也是赵姬,赵国国君多宠后宫,数因改立太子而乱国,也是因为赵姬。

    与美随行,鶡冠子等人驶入邯郸王城,打算尽快说服赵王出兵,而在楚国,秦军前军已在城阳西面十里处扎营,除了淮水,城阳与外界的交通全部断绝。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秦骑无敌啊。此战之罪,非我之罪!”

    城尹府内,一个声音仓皇失措,竭尽全力的嘶喊。这是靳崮,披头散发的他一早起来就被大司马淖狡赐了毒酒,此时正被两个甲士按着,不断的挣扎,无论如何就是不肯饮酒。

    陈师司马陈不可很是鄙夷的看着他,笑容和蔼,言辞也很亲切。“子崮啊,谢邑之师尽墨,士卒全变作无头之鬼,成了秦人升爵的踏脚石。你却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你就不怕蔡人问你要他们的儿子丈夫?大司马也是为了你好才劝你饮鸩了事。来,饮了它。”

    “此战之罪,非我之罪,非我之罪,非我之罪……”靳崮仍在挣扎,可按着他的甲士身强力壮,眼见陈不可手里那杯毒酒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间他忽然改口道:“…我若死,我父必杀你,我父必杀你……”

    “将军,这仅是秦人先锋,大军尚在其后。早上秦人曾遣人来求战,末将未应战便走了。”城墙上,军率陈敢正向巡视的主将陈丐介绍城外的秦军。“将军,此时秦人正立足未稳,我军何不大开城门,与之一战?”

    “秦人昨夜至城下,夜里难辨多寡,而此时他们已然立寨,再出战便是折本生意了。”陈丐肚子一本生意经,从不做折本生意。他接过下属递来的陆离镜对准秦营看了看,只见十里外的秦营占地极广,营帐虽多却井然有序,甲士林立、车骑毗邻,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马。

    如此陈丐更是不想出战,他放下陆离镜后道:“项将军出城前有令:我师守住城阳两月便是大功,何苦出城行险?再则,除去五里外大子城的守军,我军不过万余。若出城战死了,两个月如何守?要杀秦人可,在城头上杀。此处沟壑深广、居高临下,我军尽占地利,何苦要出城?”

    “末将懂了。”陈敢揖道。他也懂生意经,刚才只是冒险贪功而已。

    “这番话你要告之士卒,要让他们也懂。”陈丐强调道。“我军守好城方是本分。”

    “唯。末将定将此番话遍告军中士卒。”陈敢再揖。此时陈丐已经前行检查城防战备了。

    城阳是坚城,城高池深,但再高不过三丈六尺,也就是八点三米。这个高度是由技术决定的:先秦筑城,一般是版筑。版筑就是用两块木板为模,里面置土,再用筑将土夯实成墙。

    夯好一堵墙称之为一版,高约六尺。春秋时城墙高度一般为两版,即一丈二尺,战国初年战争增加,遂改为四版,即两丈四尺;之后战事愈烈,攻防愈烈,城墙继续增高,一些重要的城邑筑六版,高三丈六尺,但这个高度仍然不够,郢都城高已是八版。

    城阳当然是越高越好,可城阳筑城太久,城又不大,再行加高城墙上面的宽度就不能保证了。用版筑技术筑墙如同筑台阶,上阶必以下阶为基,一版窄过一版,墙能筑多高是由地基决定的。城阳城墙底宽不过五米有余,早前为了加高顶部已经窄至四米出头,再加高恐怕城顶过窄,站不了几个人了。

    城高如此,好在淮水在侧,可以引其为池。而按这个时代的守城惯例,城池和城墙之间也是布防重点。守军会沿城池设置柴藩,即在护城河内岸上埋入半人高的碗口圆木,并派兵于藩后阻击敌军渡河。实在拦不住时,守军退入城内前会将点燃准备好的柴堆将这些柴藩焚烧,以免木头为敌所用;

    而在距城墙一丈之地,也有深埋入地的木桩。和柴藩不同,柴藩用的是大圆木圆,是竖立;木桩用的是鸭蛋粗细的木棍,削减且往外斜立,一排排对着敌军攻来方向,对其架梯攀城造成阻碍。

    柴藩和木桩都是木制,埋得久了木头会腐烂,时间急促又埋之不及。好在这次秦军远来,项燕未出城的时候城阳便开始埋设柴藩和木桩了,现在,守城的楚军一些立于城内,一些立于城上,一些立于城外,据柴藩而守,防止秦军渡河。

    陈丐此来巡视,城下的柴藩、柴堆、木桩一目了然,他要检查的是城上武备。

    两步有礌石,再两步有滚木,间或又有沙子、灰土、马粪等迷眼之物;十步当有火答、二十五步有灶,敌人蚁附以云梯登城时,可以烧着火答,以答覆之,或倾倒沸汤、金汁。除此,又有行程、藉车等守城器械,但陈丐最感兴趣的还是荆弩弩,这是大司马府紧急送来了,恰在秦军围城前抵达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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