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除了那艘巨大的画舫,还有诸多青翰舟以及红牼、欧拓率领的百余艘大翼小翼战舟。与此前相比,新造的三十四艘战舟甲板边缘钉了一圈简易围栏,舟上羽旌飘飞,戈矛林立,熊荆登舫的时候,甲士们全都向他揖礼。

    从寿郢淮水码头出发,逆水而上不过几十里便是颖水、淮水相交的河岔,船队就此转弯北上。百余艘战舟因为有舵和无舵,很明显的分成了前后两拨。有舵之舟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并不减速就拐过了这道近乎九十度的弯;无舵之舟不得不减速,仅靠尾桨转向的它们如果不减速就会撞到颖水左岸。

    这时候熊荆正立于画舫甲板,他身边除了太宰阳文君、上将军项燕等人,还有奉魏王之命迎熊荆入大梁的魏使。眼见舟师因为转弯分成前后两截,担心魏使发现的熊荆不得不走了几步,转了个位置。他是大王,他转方向,魏使只能跟着转方向,不然就是失礼。

    等魏使背对着舟师,熊荆才停了下来,他笑道:“久闻魏王贤明,这次终可得见,不甚欣喜。”

    “寡君亦是久慕大王。”魏使是个老臣,楚语说得很地道。“去岁大王以冲龄而大破秦师,此大人哉!天下莫不仰首以盼,更欲目睹楚国舟师之风采。”

    对年轻君王最大的夸奖莫过于说他是大人。此时的‘大人’不是清朝的那种大人。论语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大人等于是天子一类的人物,地位在圣人之前。

    慈眉善目的魏使马屁拍得实在是到位,可惜熊荆根本不是急于要人认同的小孩或者少年,虽然实际年龄很小,可他自己觉得自己好似冰与火里的小恶魔,差别只是不能酗酒玩女人,还有,他每年都在长高。

    “魏使过誉了。破秦师是上将军的功劳,也是我楚军将卒的功劳,不佞乃无为。”熊荆非常谦虚的回应,他这样的态度让阳文君和项燕都觉得惊讶。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大王真圣君也!”魏使长大了嘴,紧接着又是一个马屁。

    “不敢。”熊荆敷衍之后便不再理他,而是拿出一支陆离镜来把玩。五月之初,即便因为战争的耽误,三、四月种上的粟苗已是郁郁青青。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个以前没有发现的问题:“为什么没垄?”他奇怪的问。

    “龙?”左右不解其意,正与阳文君笑谈的魏使也不知所云。

    “垄?”熊荆做了一个手势,他想让人召见琇尹,可惜这已是在船上。“就是垄。”

    “大王何意?”右史算是见多识广了,他也看不懂熊荆的手势。

    “田里为什么没有像枕头一样的垄?”熊荆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比喻。去年冬天行军路上虽有田野,但他无心细看,田里的粟稻多数也未收割,不像现在,禾苗虽有尺余,却没有繁茂的盖住田野。“田里有垄,禾苗长在垄上,垄下有沟才对啊。”

    后世哪怕没有种过田的人,也知道种地是有垄有沟的。右史明白的同时,魏使插言道:“敬告大王,楚国地多,不以牛耕,而是火耕水缛,故无亩无畎。”

    “无亩无畎?”农业熊荆是不太懂得,关注的也不多,除了作龙骨水车这些器具,唯一想法就是引进棉花、红薯、玉米等物。

    “然也。”魏使对农业耕种似乎很了解。“高曰亩,下曰畎,亩,就是大王说的垄。耕种,上田弃亩,下田弃畎。何也?上田旱,当弃亩,下田湿,当弃畎。”

    “如此,一亩可收几石粟?”楚国不似三晋秦国,除了楚魏边境、鲁地,基本不用牛耕,熊荆现在就想知道牛耕后有亩有畎情况下的粮食产量。

    “魏国乃小亩,上田中年或有两石七斗,中田中年不过两石,下田中年不过一石半……”魏使答道。魏国的亩是百步亩;楚国是大亩,二两百四十步。换算成后世的市亩,前者等于0.273市亩,后者等于0.656市亩。

    上田亩产有两百六十七市斤,下田就只有一百四十八市斤。和后世相比实在过于悬殊,可相比于近代也不算低。最先开发的总是最优良的耕地,近代人口暴增,一些不适宜开地的地方也开荒种地,平均亩产自然要拉下来,但与近代亩产四五百斤稻的上田相比,两百多斤的亩产是不够看到。

    魏国牛耕,亩畎而种,上田不过两百六十多斤;楚国多是火耕水缛,上田能有两百斤就要大笑了,最低者亩产不过百斤。唯一的差别在于魏国不是每户都有百亩地(二十七市亩),楚国每户最少的也有两三百亩,更有山林池泽之利,捕鱼捞虾打兔子,这些小兽按例庶民可以捕杀,大兽大鼋大鳄这些则全归楚王所有,谁敢捕杀就砍谁的头。

    “一年只一熟,为何就不能一年两熟?”熊荆下意识的问出这个问题,问完自己倒是一呆。他想起来很多东西,比如双季稻,又比如

    “粟三月前后而种,九、十月而收,怎能一年两熟?”魏使奇道。

    “谁说一定种粟?”熊荆奇怪的问。“种麦不行吗?”

    “来?”麦与来同音,这是外来作物。“敢问大王,来也需六七月方熟?”

    “冬麦呢?”熊荆除了双季稻,还想到了后世常见的禾、麦、豆,两年三熟轮作制。

    “冬麦?确有冬麦,然则冬麦九月播种,翌年四、五月方获。”魏使不解道。“九月粟米未全熟,五月种粟又太迟,如何三熟?”

    “第一年二、三月种粟,九月收获,之后立即种麦,次年四、五月获麦,收获之后不再种粟,而是种菽,菽生长期短,十月可获。这样两年可三熟。”熊荆说完又有种错觉,今人为何不这样种,难道因为是今人太笨?

    “如此确可两年三熟,然则,”魏使仔细想想也同样在时间上两年三熟是来做得到的,他却道:“然麦饭难食,庶民不喜种麦只愿种粟。”

    “麦饭难食?”熊荆不解,他吃得麦子虽然不是面,可也不难食啊。

    右史连忙道:“大王有所不知,宫中麦食粒粒弃壳,民间食麦壳不尽,难食也。”

    “啊!”熊荆错愕,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不食肉糜’之语了。君王所处的环境和庶民截然不同,他吃的麦饭和庶民吃的麦饭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

    “原来如此。”他错愕之后随即明白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环境,同时明白为何两年三熟制没有出现:这还是吃粒米的时代,石质转磨极为少见。没有石磨自然就没有面粉,没有面粉,自然也就没有面条、面饼。面饼即胡饼,胡字打头的东西,多是汉代通西域后穿过来的,魏晋之后,唐宋吃胡饼、吃面条才成主流。

    “且收粟种麦,仅短短二旬,庶人不及也。”魏使又想了想,发现收割耕种的时间实在太短。粟二月便可种,最晚到四月也还可播种,最少有两个月的播种时间,一点也不赶。若真行什么两年三熟,最多二十天的时间就要收粟种麦,农人多数赶不及。

    “是有些不及。”熊荆对此也不否认,现在的农人除了住的差、吃的差、穿的差之外,劳作并不辛苦。特别是楚国,冬天在田里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播个种,不锄草不施肥,秋天就可以收割了。

    让他们种双季稻、两年三熟?想得美。本来日子舒舒服服过的,却要他们赶农忙,像后世那般累得狗一样,晚上还要加班。晚上可是庶民的造人时间,够吃、够交税,吃不掉的只能酿酒或者干脆烂掉,即便交通便利能卖钱,卖到的钱也不知道买什么。

    经济制度影响观念,观念以及技术最终影响生产,宋朝一亩地亩打四百多斤稻谷的时候,十六世纪英国小麦产量每英亩不到十蒲式耳,换算下来每亩也就七十多斤,低的令人发指。要想农民积极种粮,交通必须便利,商品必须丰富,最好要有个什么几大件,户户都要买。还有就是盖瓦房,家家户户都住楼,水泥钢筋产量节节高……

    随后的行程熊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虽然是楚国的王,可却是七国中最无权的王,郢都的政令出了郢都就‘人各有命’,执行不执行、执行多少各县各邑并不相同。至于原因,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不平藩一样把全国县尹都平一遍,唯一的解决之策就是朝国人。县邑朝国人,那是县邑内部权力重新洗牌,怎么洗郢都不管、也管不了,可这样洗牌的结果能洗出权力主角,不管他是主角代理人,还是主角本人,都将组成郢都外朝。

    郢都外朝决定的事情,执行力肯定要比燕朝好。执行的不好,那就是台上势力无能,自要换人登场,换人继续执行不好,那就说明这个县或者这个邑没有强大的势力,组织度不够,或者各股势力不团结。

    既是如此,郢都大可以派人去接管。你没组织嘛,王使一到,鸡飞狗跳,中央化毫无压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有人一手遮天,对抗郢都拒不执行,这就不是派人而是派兵了,熊荆相信,师出有名的王卒肯定能把那些人彻底碾碎。

    唯一担心是有些政令郢都外朝通不过,也不要紧,大家死一块好了,反正郢都不在最前线

    ——熊荆不相信什么民主制度,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民主制度!朝国人是彻彻底底的黑社会制度。逻辑就是:这个县你们先打一场,胜出的老大来郢都开会,开会大家都点头都做到的事情,你没做到,那就换老大,换老大还不行,就派小弟去接管。什么?敢反抗!mlgb的,当我这个大王是假的,上王卒、上投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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