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王病……病了?”陈郢正寝明堂,等到晏时仍不见楚王的魏使等到就是这句话。他看看阳文君,又看看项燕,最后看向亦巫亦医的医尹昃离,显得很是无助。大梁那边正等着楚王大驾,可这边却病了。

    “可否请大王移步大梁,大梁有医术高明之医者,我必奏请寡君为大王医治。”魏使道。

    “魏使以为,我楚国医术便不高明么?”昃离嗤道,他可是知道什么是细菌之人。

    “我不敢以为。”魏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能揖礼赔罪。“然则寡君……战期将近,楚国乃天下大国,怎可失信于天下?阳文君,此事又关乎秦国,若是耽误,秦国亦会……”

    魏使终于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战期在即,楚国不能失信于天下,若是一直停在陈县,那与秦人约好的水战怎么打?秦人如果怒了,后果不可想象。

    “请魏使稍安,与秦人的水战不是还有五日吗?”阳文君人畜无害的笑道,昨日起他便知道了秦魏联军即将大军压境,大王怎可去大梁?

    “然则陈县到大梁也要三日啊。”魏使伸出三根指头。“战前歇息一日,便只有一日。”

    “一日便一日。”阳文君道,“就请魏使在陈郢稍待一日。”

    阳文君说罢,魏使便告辞了。他走了还不到一刻钟,熊荆便从寝室里出来了,阳文君项燕等人当即行礼,一会作战部的郦且,知彼司的勿畀我,红牼、欧拓等舟师将领也来了。

    无关之人退下后,画有地图的白帛悬在了墙上。地图之上的韩魏两国就像是被斩了一刀的蝴蝶,只剩下后半截,韩国只是左翅膀上沿的一个大花斑。翅膀上端几近齐整,下端中间是凹的,边缘也往里凹,看上去好像一个字。陈郢的位置在翅膀中间凹处偏西的位置,距左翅膀(魏境)不到五十里,陈郢以北的阳夏(今太康)恰好在中间的最凹处。

    大梁是这半只蝴蝶的中心,也是剩余的神经中枢,其往北不到百里就是秦境;往南,最西面的是鸿沟,往东一些是濊水,再往东是睢水,以及与出于鲁地泗水相交于彭城的丹水,四条河流皆经大梁南流,形成一个六十度左右的扇形,直插楚国淮上之地。

    熊荆记得大司马府的某次会议上有谋士说过:欲守淮上必守大梁,不守大梁,则守寿郢。大开大合的思路很合熊荆的胃口,只是这样的大进退不符合众人的利益:楚国七成左右的人口都在淮北,楚军超过七成的将率不同意放弃淮北而退守寿郢。

    “据讯,秦军已入魏。”郦且开口说话,“陈郢距大梁不过三百三十余里,舟行三日可至,五日后便是水战之日。舟师有些船是新式大翼,有些则不然,大王担心魏人与秦人勾结,夹击我国舟师。”

    “臣等不惧魏人!”红牼欧拓对视一眼,如此说道。红牼再道:“魏人舟师不及两百艘,即便与秦人相谋,前后攻我亦无所畏。”

    “然则新式大翼仅三十四艘。”郦且不懂水战,项燕也不懂水战,所以水战怎么打,只能与红牼、欧拓等人面对面商议。

    “然则我舟师甲士恨极秦人。”红牼大声道。“秦人乃禽兽,无信无义……”

    “我要你一舟不失,最少是新式大翼一舟不失。”熊荆不得不说话,他最担心的事情便是秦魏两国缴获三浆作战舰,然后大量仿制。虽然有些东西秦人无法仿制,比如钜铁螺栓,塞船缝的黑色涂料,可龙骨、肋骨、船舵,这些只要秦人花功夫,总能造出来。

    “臣领命,必一艘新式大翼不失,臣愿以性命……。”红牼誓道,说的是斩钉截铁。

    “我不要你的性命!”熊荆打断他。“任何一艘大翼有失,秦人便能仿制,一旦仿制,后果不堪设想。你懂么?”

    “臣知矣!”红牼大汗淋漓,之前他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被提醒后大为惊惧。

    “告诉每艘大翼的舟吏,绝不可落入秦人手中。”熊荆交代道:“还有,不得饮魏人的水和粮,舟师自备十日粮;还有,大梁附近河道交错,切勿迷路。若迷路……舟吏能否分清南北?”

    “……”分清南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红牼结舌不答。

    “若分不清南北,那就看针,你告诉舟吏,楚国在南面,切不可往北去。”熊荆深深叹了口气,舟吏很多是世袭的,这些人会游泳,懂水战,可大多不识字,好在造府已经造出了指南针,这些文盲只要会看指南针,就能回家。

    “臣知矣、臣知矣!”红牼揖道,又暴出了一身冷汗。

    “每艘大翼不过二十五名甲士,此战不佞准许:若一半甲士伤亡,可退下甲板反起刀板不战而退。”熊荆再发布一道命令。“秦魏攻楚,自然要攻陈郢,你们要在陈郢死战而非大梁。”

    “臣敬受命。”红牼和欧拓都揖礼受命。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熊荆被舟吏不辩南北给气着了,忘记还要交代什么。

    “若魏人舟师攻我,臣以为,当焚魏人仓禀。”郦且提醒道。作战部有两个计划,一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水战了,舟师趁魏人不备直接杀入大梁;另一个则是如约水战,魏人如果介入战斗,那就再打魏人。

    前者讨论之后觉得不妥,舟师几千甲士起不到什么作用,还给魏国伐楚的口实,不如提防着,等魏人夹击之后再行动手。不是杀人,而是烧大梁外的粮仓。

    “若红将军能……”郦且看向熊荆,趁熊荆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疾道:“……能率部焚烧秦人敖仓,秦人便要伐我,也要到三年之后。”

    “荒谬!”熊荆斥道。“敖仓重地,秦人怎会不设备?整个舟师填进去也未必焚得了敖仓!”

    “臣……”红牼看向郦且,又看向熊荆。“禀大王,新式大翼可日行四百里,既到大梁,为何不能往北百余里,焚烧秦人敖仓。”

    “禀大王,臣愿担任此职。”欧拓也道。“若大王忧心新式大翼落入敌手,臣率旧大翼袭之。”

    “你去过敖仓?”熊荆反问。“你知道敖仓有多少守军?如何袭之?”

    敖仓是秦国最大的粮仓,位置就在荣阳的敖山(今邙山)。秦人攻伐三晋、齐国,军粮都发于敖仓。这里囤积的粟米当以百万石计,熊启给的情报里,敖仓积粟高达四千两百五十万石,等于五十七万吨,够一百七十万人吃上整整一年。

    如果真烧了敖仓,秦军将大面积瘫痪,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至少有三年无法大规模作战,可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敖仓建在敖山上,除了雒水(今伊洛河)对外连通外,别无他路。平时驻守此地的秦军就有两万人,即便大翼战船从雒水攻入了敖仓,敖仓内有四五百座十万石一积的囷仓,两千五百名甲士怎么烧?粮食可不是汽油,即便是汽油,难道会没有防火措施?

    “舟师甲士太少,杯水车薪而已。”听闻郦且之策,项燕也凝神想了一会,方才惋惜道。

    “就焚烧魏人囷仓。”熊荆道。“魏人准秦人借道,肯定是控制了秦军的粮秣供给。”

    “臣知矣!”大王和上将军都否决了焚敖仓之策,红牼和欧拓只能作罢。

    “若无他事,后日就出发离陈郢。”熊荆叮嘱道,他最后还是不放心叮嘱了一句:“切勿让大翼落入秦人手中。”

    红牼和欧拓只是舟师将领,一些事情交代完了便退了下去。他们走后阳文君道:“敢问大王,我当如何?是否赴大梁见魏王,若见魏王,当如何说?”

    “太宰明日便离陈,第四日至大梁,向魏王告罪之余亦告知秦人,如约而战。”郦且道。

    “先至大梁?”阳文君疑惑之余有了顿悟。“舟师将在第五日晏时行至大梁?”

    “然也。”郦且点头。这是商议好的,舟师不在大梁城外过夜,以防魏人阴谋。

    “若魏国舟师袭我,阳卿可至白宜府上暂避。水战在城外,杀戮之间舟师未必能将阳卿接上战舟。”熊荆交代道。阳文君此行存在危险,楚魏如果交战,他就成了俘虏了。

    “臣以为,我当入宫质问魏王,为何与秦人一起袭我?”阳文君想法出乎意料,他居然要找上门去。“如此或有一条活路。”

    “也好。”熊荆缓缓点头。他倒不是真要借魏人之手干掉阳文君,而是确要有一人先入大梁稳住魏人和秦人,这个人,身为太宰的阳文君是最合适的。“若你不愿,也可以换……”

    “不必,不必换人。”阳文君站了起来,“南公曰,我将卒于旧郢。”

    南公其人,郢都之阴阳家。少年时曾入齐,学得阴阳术老年回楚。郢都的一些贵人常请南公卜命。阳文君卜过一次,曰:卒于纪郢。

    “臣告退。”阳文君确无惧色,很潇洒的对熊荆一揖,便飘然去了。

    “好了,那就再议一议这场连横之战吧。”熊荆朗声道。“这几日新到的讯报不少,勿畀我,你先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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