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清水浮着些些轻脂流向宫外,绿荫椒墙、翠翘红席,床榻上罗帱大张、珠被微暖。这是咸阳的清晨,灵巧的豆蔻宫女正帮着主人洗头,没有化学品的时代,只能是米汁洗头、稷汁沐浴、粱汁洗面。洗完头后,再小心的于发上抹上油脂。

    可惜,再乌黑的丝发终会变白,无比光亮的陆离镜里照出的不过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这是华阳太后芈棘。她的病未等芈玹回来便痊愈了大半,盛夏时节血脉扩展,此时的她不但毫无病容,反觉得要比病前更加健康。

    先秦发饰,皆以高大者为美为贵。作为天下霸主的秦国、作为秦国最尊贵的祖太后,芈棘梳的是九鬟仙髻。鬟即是环形发髻,九鬟就是将头发梳成九道发环,每环皆有金丝银丝支撑,最后再插饰一些珍珠、珠宝。芈棘已经老了,即便她不老,也没有那么多头发梳成九鬟,宫女只有将假发编入其中,如此才能做出九鬟仙髻。

    “禀祖太后,芈玹女公子求见。”芈棘的九鬟还未编完,老寺人尚吾轻轻走了进来。

    看着芈玹长大的芈棘自然知道她干什么,她想也不想就道:“不见。”

    “祖太后,女公子她……”祖太后历来最疼芈玹,尚吾不由陪着笑,希望芈棘召她进来。

    “可是哭了?”芈棘对着镜子侧了侧头看自己的发髻,并不在意的问道。

    “然也。”尚吾点点头,又陪笑道:“祖太后,女公子哭得悲啊。”

    “哭得悲又如何?”芈棘毫不在意,秦宫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地方,哪怕是自己最喜欢侄女。“告诉她,就说老妇还未起身,哄她回去吧。”

    “唯。”尚吾见芈棘真不想见,只得出去了。华阳宫明堂外,哭成泪人的芈玹一边抹泪一边往明堂里张望,待尚吾说祖太后还未起身,知道祖太后不想见自己,又蹲在地上哇哇哭起。

    “女公子请起吧。”尚吾不得不把芈玹扶起。“祖太后心意已决,不若……”他也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芈玹哭得这么伤心,不得不哄道:“女公子不若去昌平君府上,求求昌平君,祖太后最听昌平君的……”

    昌平君三个字又给了芈玹几分希望,她起身抹泪,怯生生地下了阶,上车往昌平君府行去。芈玹从回来就瘦了,远远望去,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卷走,尚吾看着她上车,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季叔…呜呜……”昌平君府,芈玹一看到熊启就扑到他怀里大哭,熊启顿觉手足无措。旁边的下人也知趣的后退,留出空间让他们叙话。

    “勿哭勿哭。”熊启本是芈玹的堂哥,可年龄实在差异太大,小时候就骗芈玹叫季叔,长大喊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也就这么叫了。熊启确实是把芈玹当小侄女看待,对她好过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此时见她一来就大哭,不由拍着她柔声劝慰。

    “季叔……,祖太后为何要……为何要大王伐楚啊?”芈玹抽噎着,话说的断断续续。但她的问题一出口便让熊启一愣。

    大王为何又伐楚?熊启虽然赋闲在家,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归知道,和芈玹这样的小丫头是说不清楚这种军国大事的,真要说实话,小丫头说不定会跑去曲台宫向大王求情。

    他只能骗着她道:“大王伐楚并非祖太后唆使,是、是魏相子季,是他要大王伐楚的。此人上次伐楚不成被魏王打入大牢,不断求人相告大王,游说大王伐楚。大王后来不知为何被他说动了,也就伐楚了。”

    “子季?”眼睛已经哭肿的芈玹点点头,她还在流泪,看向熊启:“他为何这般坏?”

    “天下列国,以魏人最坏。这魏国,又以魏国的相邦最坏。”熊启继续编瞎话,“为求苟存,魏王只能让相邦去做坏事,一旦不对,便只有推到相邦头上。”

    “季叔,秦国……秦国就能不伐楚吗?”芈玹已经不哭了,只是在不断抽噎,她见过子季,虽然当时子季对她很客气,可那人确实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大王既然应了魏人之诺,又怎能出尔反尔?便是大王要退兵,魏人也不会退兵啊。”熊启说着,妻子已闻讯出来了,他赶紧道:“夫人、夫人……”

    只有女人才能劝慰女人,熊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妻子后,人也来到了华阳宫。这时候芈棘的九鬟仙髻已经盘好了,头上好像顶着一座高大的宝山,她安坐在蒻席上用着早膳,早膳用完了,才让尚吾请他进去。

    “玹丫头去了你处?”芈棘喝着母国送来的清茶,轻轻问了一句。

    “然也。”熊启点头道:“我哄她说伐楚是魏国相邦的主意。哎……”

    熊启撇了芈棘一眼,一些话他也不敢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只是旁敲侧击就被芈棘视为无物,她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纳采、文名、纳吉、纳征、请期……,前月大王已遣人纳征过了,上月又请了期,把婚期定在十月。十月恰是大秦岁首,此乃佳期。不过入楚亲迎之人尚未定下,老妇以为此事交给启儿最妥。”

    “姑母……,秦国乃天下霸主,”熊启脸上泛起苦笑,“怎能、怎能一边攻伐其国,又一边又迎娶其国公主呢?”

    “怎么,你不愿意?”芈棘看向熊启,久居上位之人不怒自威,看得熊启连忙低头。

    “姑母。母国去岁大战后本就羸弱,今又伐之,”顶着芈棘刀一样的目光,熊启终于直言。“今又伐之,丁男征战,恐今岁又无法收粟获稻,来日必然饥荒。”

    “饥荒又如何?”芈棘冷笑,“饥荒也比毁了祖先社稷,令各国复国好。”

    “姑母!”熊启连忙叫住,“荆弟允各国复国只为存社稷,绝非毁社稷啊!”

    “鄢郢之后母国东迁,地本狭小。为了淮上之地,先君耗费了多少心血,母国又战死了多少将卒,他倒好,允各国复国。这不是毁社稷,如何才叫做毁社稷?”芈棘越说越怒,见如此熊启辩驳也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就怕她旧病复发。“不但毁社稷,还朝了国人、启了外朝,这可是要所有人都来分母国一块地?”

    “姑母……”楚国实行新政,重启西周时常启的外朝,天下闻之皆赞。可楚国的公族、卿族却不以为喜、反以为忧。礼不下庶民,卑贱的庶民岂有资格站在大廷上议论国政?再就是誉士,若庶民敢战勇武便可封士显贵,那公族卿族又算什么?

    “姑母,荆弟所为,皆是为了强国,大王若灭赵国,自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熊启痛苦道,他从未想到祖太后对荆弟的误解居然如此之深。

    “既知大王灭赵后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那为何不嫁公主入秦为秦国王后?”芈棘反问道:“贫瘠之东地,甲士不过三十万,再强,能强过赵国?”

    “哎!”熊启无语,他不但对姑母无语,也对天下大事无语。今日之秦国,除非六国齐心协力,断无独存的可能。二十年,最多二十年,天下就要一统。“请姑母让大王退兵,启儿当再赴母国,必与荆弟言明诸事……”

    “不必了,老妇与大王皆以为,换一人作楚王会更好些。”芈棘不再生气,话语很轻很轻,毫不在意的口吻,就好象头上的配饰今天要换一块似的。“你也不必去母国亲迎了,就在府里好好歇息吧。”

    熊启闻言呆如木鸡,他大叫道:“姑母!姑母不可如此啊,荆弟乃母国之王,深得士民之心,假以时日,他必能使母国大变,怎可轻易除去?!不可啊姑母。”

    “母国欲存,必要换一人为王。”芈棘太息,一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说了。“你以为我让大王不伐母国,大王就不伐母国?你以为大王不知,假以时日母国必能大变?你以为天下人人皆愚钝,唯我楚人聪明?

    你也是与大王朝夕相处过十数年,又是做过丞相之人,你难道不知钜铁之术、战舟之术、破城之器、与齐姻盟、外朝之政、誉士之制……,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心生警惕?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先伐楚而后伐赵?你难道真不知么?!”

    “我……”关心则乱。芈棘苦口婆心的一提醒,熊启瞬间了然。

    外朝之政、誉士之制如果说还是内政,那与齐姻盟就是外交了。一百年前秦国就不容许楚齐结盟,何况是今天?钜铁之术先不提,楚国大翼战舟于大梁全歼秦国舟师,破城的投石机一日就破了莒城、两日破了穆陵关,这两样,特别是投石机绝对是秦军最想得到的。对有志一天下的大王而言,真不如先灭楚国,后灭赵国。

    “既然生来姓芈,那便要为母国而死。”芈棘最后道。“换一人为王,再与秦言和。阴使其政、其术不灭,假以时日,母国或真能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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