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族?哈哈……”息县县府,县公成介看着郢都来的讯文瞬间失笑。“当年大肆建县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诛连七十二家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尽分若敖之室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公族?狗屁!狗屁!!”

    成介手里原本捏着讯文,他越说越怒,手中讯文被他狠狠地撕成碎片。年老的他本不该如此大怒,可公族二字就像两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心。

    与中原诸国不同,楚国行的是县尹封君制,可县尹也好、封君也好,其实都是公族。只是公族也有新旧,庄王之时为了收县权于王廷,除了打压旧族、任亲信为大县县公之外,还封子嗣于各邑,使其制衡县尹,这当是王族第二次侵染公族之权。其时若敖氏之‘乱’,国人皆曰若敖氏可杀,但作为若敖支系的成介心里很明白,先祖根本就是被庄王‘逼’叛。

    “传令下去,一兵一卒也勿出息县!”成介心绪起伏不宁,但令他心绪更不宁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个家仆奔入堂中,此人满头大汗,浑身打颤,跪在地上却是不语。

    “何事?!”正在火头上的成介又怒,这是孙子成菽的僕臣。

    “禀…禀…”僕臣说不出话,只将一片木槧递上。成介抓过,仅仅读罢‘大父,我已赴郢……’六字,便觉一股热血直冲心脏,‘胸’口的炸裂让他根本站不住脚,好在县丞成墨眼明手快,在他倒下前于身后相扶,不然他可真要载倒在地。

    “县公、县公……,速去拿‘药’、拿‘药’!”成墨喊着成介,见成介双眼直瞪,他不得不抓过木槧快速的扫了一眼——县公最宠的孙子成菽,居然去郢都勤王了。

    灌了一碗柳树皮汁,又休息了个把时辰,成介才缓过劲来。他一开口就道:“菽儿、菽儿……”

    “父亲、父亲……”妻妾、儿孙全跪在榻前,一身钜甲的成通本非长子,但隐约间他已成了成氏下一代的核心。“父亲勿忧菽儿,孩儿已命人于郢都截他,过几日定能送回来。”

    “菽儿……”儿子的话成介根本没有听下去,他并非是只要孙子的人,他还要孙子的心。“扶我起来!”他挣扎着就想起身。

    “夫君……”妻子邓伊抓住了成介的手,“菽儿年虽幼,然非不明理。大王有难,县吏不为,令尹故召公族救之,菽儿再怎么也是芈玹一族啊。”

    “狗屁!”夫人出自名族,年长亦是貌美,也聪慧知礼。可成介想到先祖的冤屈就秽语出口,他又仍不住‘激’动了。“公族便是那熊氏之厕,急时不可耐,不急时便弃之如敝履。公族、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

    成介气呼呼的说完只停了一会,又道:“来人,把息县卖报纸之人都给本公捕了!菽儿…菽儿定是看了那害人的报纸才赴郢都的!”

    一部诗经不过三百篇,一部左传不过十九万字,可一份大楚新闻却有万余字。这是一天一万余字,一年三百多天,每天一份大楚新闻,一年就是三百多万字。正所谓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是真理,报纸以其庞大的信息迅速在士人心中建立新的观念。

    成介这样的老人只看报上的新闻,便有煽情之言,也是蔑笑对之。但成菽这样的少年公子却喜欢看报纸上连载的楚史,更追慕那些活生生的楚人英雄。为他们的勇武欢欣惊叹,为他们的牺牲流泪哀伤,那一日他读到屈子自沉于湘水,竟是数日未食,好似自己死了至亲。

    如今大王有难,县邑不发一卒,父亲说息县之卒需援助城阳,故不能赴陈勤王,他思来想去,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携剑赴郢——只因那报纸上说‘公族齐聚郢都,择日便将赴陈’。

    报纸,确实是害人不浅的东西。邓伊没劝丈夫不要抓捕卖报之人,她只是摒退诸人,之后才道:“夫君,你当真不救大王?”

    “我为何要救?”成介不悦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息师若救,必有大祸。”

    见丈夫还是山木自寇的想法,邓伊笑了笑,她摇头道:“夫君误矣。”

    “我误矣?”成介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如何误矣?息县若不行韬晦之计,我成氏何至于任县尹至今日?夫人你莫非也是看了那报纸?”

    老夫老妻,知心知肺。邓伊还是笑,成介看着她笑很是莫名,最后干脆不看她,闭眼假寐。这时候邓伊才说话:“我听闻秦国文信侯使人编了一本一字不易的吕氏‘春’秋,上言啊,有一楚人,此人就住在息县,还做了息县县公……”

    “你!”见妻子变着法子挖苦自己,成介眼睛又睁开了,看见妻子笑颜更盛,他再次闭眼,被妻子抓着的手也‘抽’自‘胸’前‘交’放,爱理不理的模样。

    “县公有祖传宝剑一柄,素爱之,日夜伴与身侧。某日渡江,宝剑忽而自舟中坠于水,县公大急,速速刻迹于舟木之上,曰:‘宝剑自此处坠江也,我记之。’舟至江岸,县公便从舟木刻痕处入水寻剑,奈何终是不见。”

    妻子的故事说完了,成介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他还是闭目,口中却道:“你夫君如此之愚?”

    “然也!”邓伊收敛笑意。“愚不可及!”

    “我如何就愚不可及?!”成介睁眼怒视,他向来以为自己聪明。

    “就是愚不可及。列位先王如何观史皆知,如今大王如何,你怎就不知?”邓伊责怪道。“大王新政,果收县权于己乎?真如此,为何要尽罢县吏?”

    “尽罢县吏乃为安置誉士,誉士皆忠于王,此遍收县权于王廷也。”成介驳斥道。

    “非也。”邓伊完全不同意丈夫的说法。“誉士中公族几何,庶民又几何?各国变法收公族之权,皆以庶民士子为官吏以代公族贵人,而今誉士公族十占其九,以公族子弟尽代庶民县吏,此怎是遍收县权于王廷?此乃是分王权于公族,绝非收公族之权于王廷。”

    “我弗信!”成介一时呆了,他嘴巴嘟着,脑子里则使劲打转,想驳赢妻子。他终于找到了可驳斥的东西,大声问道:“那外朝朝国人之政又何解?区区商贾便能使钱买简,摇身变为外朝国人,此乃假庶民商贾之力制衡我老公族,不过是封君第二。”

    “还是误矣!”妻子又笑了,一副你已落伍了的表情。“外朝朝国人,确有商贾使钱买简成为国人,然若誉士尽代县吏,他日站于外朝大廷者只会是誉士,怎会是商贾?”

    “啊…啊——!”成介错愕,瞪着妻子看了又看,这次他真是无言以对。邓伊再道:“大王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有,勇信者贵!’;大王又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勇信之士,皆楚国勋贵。’

    此何意?意为日后楚国之政皆在勇信之士手中。勇信之士又以朝国人之政遴选,于外朝大廷商议国事。此何政?此先祖族议之政。

    庶民子弟,读书尚可,弓马怎识?贵人子弟,譬如菽儿,读书不成,然自小便舞剑‘弄’‘棒’,战时列于阵,你说,何人为勇?何人为怯?而信,贵人衣食无忧,何须行那苟且之事,庶民却食不果腹,为求一饱,无所不用其极。你说,何人为誉士?”

    妻子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剖析着新政,她的观点与丈夫截然相反。看上去新政给了庶民封公封侯、为将为相的希望,实际上却堵死了他们的希望。

    “我闻大王为大子时,曾为悍王子求封地而言于先王曰:‘唯有兄弟同心、公族合力,然后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各县县尹,国事才可一搏’。

    今日看来,新政确是兄弟同心、公族合力之政。夫君或可以救援城阳为由而不发县卒,然不能以城阳为由而不遣族人。新蔡、期思,沿淮各县邑,皆已遣人入郢……”

    “彼等真已遣人入郢?”成介一直在抗拒妻子之言,直到听闻新蔡、期思已遣人入郢,他才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搞笑的是爬到一半,他又哼的一声躺了回去。愤道:“我成氏乃若敖氏之后,死国可也,死君不可也。”

    “你就不为菽儿着想?”邓伊好不容易劝动了丈夫,没想到他又缩了回去。

    “有何好想?大王薨后,阳文君为我楚国令尹,菽儿日后照旧是息县之尹。”成介这次是真想睡觉了,此话说话他便再也不言,一会就起了鼾声。

    *

    “遍召公族?此令尹之技穷也。”郢都城外寿陵君邑,得闻越来越多的公族子弟入郢,寿陵君笑的是前俯后仰。他是‘春’申君的死党,与要立熊悍为王的阳文君是天然的同盟。笑毕,他关切问道:“子琅以为,陈郢当薨于何时?”

    琅是阳文君的字,子是敬称。同为封君,寿陵君不称君号而呼其字,是为了表示亲切。

    “秦魏大军已围王城,王城不似外城,可四面攻之,援军至陈之前,必薨也。此事一月可见分晓。”阳文君笃定道。自古攻城,外城破后仅凭王城,未有独存之先例。究其根本在于士气。外城破后攻者士气大涨,守者士气大衰,小小王城焉能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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