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秋雨终于停了。此前,五百艘新式大翼战舟、五百六十五艘旧式战舟,以及一千六百余艘民间舟楫所运输的十九万士卒,已连夜从城阳城外行军至谢邑淮水沿岸,于秦军的睡梦中,楚军摆好了进攻架势。

    紧急运来的是十九万人,加上城阳、马谷原本的三万守军,唐、随二县近四万县卒,息县等邻近县邑临时加征的一万四千甲士。整个战役实际兵力达到二十七万余人,而秦军的人数估计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这是几个月前攻伐城阳的那支秦军。

    人数上占有优势,兵甲、战术也占有优势。五月到九月这四个月间,全国所有县卒都革新了战法,戈戟矛殳全部淘汰,两丈、两丈四尺的夷矛成了士卒的标准配置。最重要的是编制,原来百人一卒的旧编制改为三百二十人一卒的新编制(包含225名矛手、50名骑手、36名弓手,十五名军官鼓手等),五十名骑手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配齐,但弓手不存在这个问题,不过是弓力弱一些。三石弓弓手不够,两石半、两石弓手也行。

    简单粗暴的说,一石弓的射程等于拉力两石的弩,六石弓相对于十二石弩。两者都是单个士卒的极限,弓要难一些,全天下能开六石弓的人屈指可数,但万余魏武卒人人能开十二石弩。秦军单臂弩的拉力一般是三到四石,相当于一石半、两石弓;蹶张弩的拉力在八到十石左右,等于四至五石的弓。两石半弓不光是射速,射程也能压制秦军的臂弩手。

    矛阵以密集队列作战,最害怕的就是弓弩,此时楚军的甲胄装备依然不全。陈郢之战时,全军约有六万套环片甲(包括城内的一万套),可惜到战事结束大约有八千多套严重损坏,主要是铆钉脱落。五月到九月,四个月造府生产了四万八千套环片甲,但为了换取粮食,七月份开始将一半的产能交付齐国。也就是说,楚军实际装备的环片甲不过八万八千多套,加上修补的,真正装备在第一线的环片甲为九万三千多套。

    于淮水进攻的楚军有二十三万人,九万三千多套环片甲,等于每十人就有四人披甲。十五人一列的矛阵,前面六排矛手身着环片甲,后面九排矛手仍着皮甲。这个披甲数还是不高的,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全军战卒全部着甲。

    当然,武器上的优势能否转化为胜利还要靠战术、指挥等各种因素。楚军现在奇缺合格的一线军官,军校的开学时间一拖再拖,军中只能采取以老代新的方式一边作战一边训练培养。

    唯一庆幸的是,稷邑之战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二十三万人总共有八百五十多个卒,五十三个师,一些明显不合格、毫无矛阵作战经验的师、旅安排在了非突破口;而陈郢围城战中的陈师、封君之师;陈郢野战中的五万精卒、三万王卒(此时各氏都开始建设本氏私卒,故参与此战的公族之师裁撤),这十二万人才是真正的主力,安排在突破口。

    朏明之时,楚军开始埋锅造饭,旦明就食。虽然临战,却只能吃七成饱,同时每卒领了两把糗粮,这是战时吃的。渡过淮水至另一段淮水有六、七十里,追击过程中没时间造饭,只能吃糗粮。

    作为陈郢围城战中的老卒,陈胜所在的伍自然被安排在了突破口。他把后勤官发下的糗粮小心的揣进怀里,但手上沾染的细沫不舍得拍掉,只用舌头小心的舔。

    山间秋意萧索,微微的凉意让人只打寒颤,铁甲则更冷。陈胜穿过铁甲,这是件恼人的玩意,很重,天热的时候烫死人,天冷的时候冰死人,最冷的正月手一沾上去就要掉一块皮。可这也是件保命的玩意,箭矢、戈戟打在甲衣上的‘当当当’声初听着让人恐惧,听多了则让人高兴。什么叫百兵莫伤我,这便是百兵莫伤我,比老巫给的符录有用的多。

    “着甲!”陈胜将手心的糗粮粉末舔了又舔时,卒长的声音清楚的穿了过来,然后是偏长的声音,然后是本闾誉士陈鸿的声音,最后是伍长陈忿狗尾续貂的声音。

    命令下达,全军在天亮前的黑暗中摸索着着甲。穿好甲衣不一刻天就亮了,淮水在不远处流淌,岸上是秦军连绵不断的营帐。一夜之间对岸凭空出现如此多的钜甲楚卒,值哨的秦军吓了一大跳。鼓声很快响了起来,睡眼朦胧的秦卒紧急出营列阵,于岸边摆出防守的架势,以防楚军渡河。与此同时,军吏策马王后急报主帅。

    率领三万卫卒、四千骑兵追捕熊荆的是李信,率领十五万秦军于谢邑一线阻截楚军救援熊荆的是老将赵善。昨日项燕突然命令谢邑守军肃清秦军侦骑,侦骑夜不归营让赵善不安,天一亮一看,心当即就凉了半截:淮水对岸三十多里竟然全是楚卒。

    还未得及聚将商议对策,敌人便开始了意想不到的进攻——二十多艘大舟调转舟艏,横着淮水落锚。舟上幕布去掉后,好似船帆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投石机。这样的转变让赵善的心彻底凉了,第一枚火弹落下时,他正命令各都尉死守防线,勿让荆人渡河。

    投石机掩护下的登陆作战毫无悬念可言,陈郢东湖补给之战已经证明勿要靠近鸿沟水面三百五十步,不然必死于荆人铁弹、荆弩之下,而三百五十步足以楚军登岸列阵。不明此点的秦军没有紧急后撤,而是希望能守住河岸,这一点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火弹如雨般落下,列阵于水边的秦军很快便阵溃而逃。大舟上的投石机立即换成射程更远的铁弹,射击角度不变。这时候楚军开始陆续登岸,他们的军履踩在淮水西岸时,秦军第一道淮水防线宣告失守。

    项燕的作战命令没有要求度过淮水的楚军迂回攻击左右两侧的秦军,他只命令楚军登岸后当不顾其余,迅速占领第二道淮水防线,即抢占淮水上那座被熊荆焚毁又被秦军修补的木桥。

    ‘哗哗哗哗……’。涌上岸的楚军甚至没有列队,就匆匆往西疾行。钜甲之声阵阵,阵溃之后逃向两侧的秦卒目瞪口呆,他们觉得荆人肯定疯了:这么多首级在这里不来砍,却逃也似的奔向后面去了;主帅赵善的心脏几乎炸裂,楚军并不只想击垮自己,而是想切断自己的后路,把十五万秦军围歼在两道淮水之间,他不得不紧急鸣金,命令军队撤退。

    一方击鼓,一方鸣金。楚秦两军不再作战,只在两道淮水之间约七十里的大道上进行一场生死赛跑。楚军王卒抢占了先机,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赵善的预备队紧随其后,再下来是随跟着王卒渡过淮水的陈师、封君之师、以及那五万精卒,但这几万人的队伍不是连成一条直线,而是与撤退的秦军相杂,一条道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将军,这是、这是……”淮水东岸,一干将帅一副‘我裤子都脱了,你却让我……’的表情,看着项燕发愣。那些勤王而来的诸越、南蛮的大小首领和长老则很想扣掉自己的眼睛,他们已做好为楚王牺牲一半勇士的准备,但现在毛都没掉一根,秦军就败了。

    “渡水!渡水!”项燕也是一脸的懊恼,因为秦军的快速反应,楚军战术安排上出现了严重脱节——只有几个突破口的楚军渡过淮水,其余士卒因为没有渡船所以还在东岸。

    “上将军说,立刻渡过眼前这条河,追击秦人。”将帅还在争论谁先渡河,通晓楚语诸越的使者已经将项燕的命令转告给诸越首领。

    “渡水?”这种事情怎么难道越人。走到淮水边,雒越首领于苏脱下自己身上的钜甲,然后对着身后的部众用蛮语大喊了一声,‘噗通’一声便跳下了淮水。

    于苏如此,雒越的其他士卒也是如此,他们脱下并不习惯钜甲,泅渡而去。雒越下了水,不甘落后的南越、闽越士卒也脱去钜甲,泅水上岸。不服输的蔡师之将潘无命也脱甲,跳下水想涉水走到对岸,可他还没有到河心就被淮水没了顶,若不是几个泅渡的越人立即搭救,肯定要淹死在淮水里。

    “这当如何?”一万多名越卒泅渡而去,近十万楚军还未渡河,军司马彭宗担心人少吃亏。

    “秦军已败。”战争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楚军人少一些,项燕也不再担心胜负,士气和组织决定楚军此役必然获胜。“我只担心大王。”

    “大王天佑之,自能脱困为安。”彭宗当然明白项燕命令王卒不做迂回、急速前行的原因。

    “仅四百铁骑啊!”项燕到达城阳后听到大王随行甲士只有四百铁骑时,整个人立即懵了,他以为再少再少也会有一千人。

    “大司命庇佑。”他最后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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