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西面靠近滏水支流的地方是一片学社,因为地处邯郸,人们习惯将其称为邯郸学社,又因为主持学社的是楚国太傅,又有人叫这个学社叫太傅学社。

    与其他学社不同,学社入学不需束脩,不管是谁,只要把男孩带来就能入学,只要年龄合适,无身疾无头疾。邯郸八万户,四十万人中适龄学童约占百分之十,即便减去女童,减去那些不乐意与庶民子弟为伍的贵人孩子,也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的学社恒古未有,但现在这所学社就建在邯郸西郊。春平侯还未入社,就听到童子们的朗朗书声,等到入社,才发现学子们背咏的竟然是……竟然是《司马法》: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故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身,信见信……”

    (古时,人们以仁爱为根本,以合乎礼仪的方法处理国家大事,这就是正规的途径。正规的途径达不到目的时,就要使用权变的办法。权变是出于战争需要,而不是出于忠信和仁爱。因而,杀掉一个人而使大众得到安宁,杀人是可以的;进攻一个国家,出于爱护它的民众,进攻是可以的;用战争制止战争,即使发动战争,也是可以的。

    所以,心怀仁爱会使人亲近;秉持正义会使人悦服;善用智谋会使人倚重;力行勇敢会使人效法;坚守诚实会使人信任。这样,对内就能得到民众的爱戴,借以守土卫国;对外就能具有威慑力量,借以战胜敌人……)

    赵粱听着听着,突然间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无法抑制。而不断颤抖的他,竟然分别不出这种颤抖是出于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穆棱见过相邦。”鹖冠子没有亲迎,出来迎客的是穆棱,他有些奇怪春平侯为何不下车。

    “恩。”马车里的赵粱凝噎了一下,这才下车和穆棱见礼。“来时仓促,未带相见之礼,请以玉佩为先生车马之费。”

    赵粱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串配饰。以周礼,登门拜访必须送礼。赵粱赠予配饰穆棱并无推辞,他笑揖道:“谢相邦。学社得立存续至今,全赖相邦之助。”

    这么大的学社教的不全是五经,又与邯郸城内的学社‘恶性’竞争,自然受人嫉恨。赵偃死后书社立即受到一些人攻击,赵粱为相邦后特意遣人送百金过来,攻击书社之人作鸟兽散。

    “非也、非也。”赵粱恢复了常态,他笑而念起了刚才听到的内容:“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赵国有此书社,乃赵国之福。以兵法授童子,待学生长成,乃为赵之栋梁。”

    赵粱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点出了兵法。穆棱干笑,他揖道:“书社之制皆来于楚国,不然,无以成也……”

    穆棱解释着,这时候赵粱已度步向前,他只好跟着。茅舍新新,透过那些窗牖,赵粱能看到学室里安坐的学生和黑板前的先生。背咏课文的学生专心致志,练字的学生则好奇看了过来。而学室远处,一些人竟然在练习射艺。他一时忘记此行是来见鹖冠子的,而是向那些练射艺的学生走了过去。

    “学社皆是楚制?”赵粱一边走一边问,神色和蔼。

    “然也。”穆棱答道。“以兵法入学乃寡君之意。寡君云:男子当知兵。司马法非孙子之法,其心仁、其言谨,其意正。兵法虽古,亦当使人知也。”

    “大善!”赵粱忘不了听到学生背咏《司马法》时的颤抖。他随后又叹息道:“我闻楚国各县皆办学社,八岁至十一岁童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学,然否?”

    “然…亦不然。”穆棱答道。“楚国公族甚众,县邑皆办学社,学社与学社却不尽相同,学生多寡亦是不定。如陈县,学生逾三万,有学室一千余间,先生两千人,此谓多也;如息县,学生不过三千,学室仅一百间,先生两百余人,此谓寡也。”

    楚国政乱,行敖制之后更乱,各县学社的情况便是政乱的体现。可即便如此,赵粱仍然不禁摇头。楚王准允全国的孩童免费入学,等这些知兵法、懂射艺的学生长大,这天下恐怕就是楚人的天下了。

    想到这里赵粱再无观看学生射箭的兴致,而是转身走向鹖冠子的居所。这时候一个持弓的学生远远地大喊一句‘翁!’,而后跳着跑了过来。这是赵粱亲随中一个短兵的孩子,被儿子这么一喊,他竟不知所措,有些担忧的看着赵粱。

    “无事。”赵粱浅笑,“你父子聚一聚也好。”

    “哈哈……”主君如此大度,从者全笑。那短兵憨厚的摸了摸后脑,很快就被儿子拽走。

    “我有一事不明。”赵粱问道。“学社如此之多,成业之后……”

    “相邦勿忧。”穆棱笑道。“学社所授之课有四,一曰赵语,二曰自然,三曰实践,四曰武艺。非使人为将、为相,为官、为吏,只教人为人、为业。”

    “为业?”赵粱不解,那些课程他也是不解。

    “自然之课,教筹算、释天地万物之变法;实践之课,教技艺、耕种、礼仪。学生业成,商贾之家可为商贾,百工之家可为百工,农人之家可为农人。”穆棱答道。

    “如此,何以为学?”原来读书之后商贾还是商贾,百工还是百工,农人还是农人。赵粱本以为这些人成业之后会是国之栋梁,没想到成业以后还是庶民。

    “相邦以为为学为何?”穆棱反问道。

    “为学自要……”读书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当年孔子弟子三千,很多都为臣、为官。赵粱想说又觉得不对。天下士子多的是,要像楚国那样一国有几十万名学生,一年有十几万人成业,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寡君以为,读书之人可为先生,可为司败、讼人,却绝不可学而优则仕。”穆棱笑道。“故楚国小学不需束脩,中学学费极昂,无贵人誉士相荐不可入,大学亦是如此。”

    “竟然如此。”赵粱瞬间就明白这种教育制度的用意:业成之后庶民还是庶民,贵人还是贵人。既然如此,楚王又为何要花钱让庶民的孩子入学?这样做有何意义?

    “不知君上前来所为何事?”鹖冠子白发苍苍,几年过去,他不但没有老朽,反显矍铄。

    “乃为赵国存亡而来。”赵粱开门见山。“秦人伐赵,赵国存亡于旦夕。梁以为,若楚王不救,赵必亡;赵若亡,楚国或以亡之。”

    “君上当早知如此。”鹖冠子自然明白赵粱的来意。赵军于平阳大败,大将军扈辄战死,顿时邯郸全城恐慌,一些有能耐的商贾、贵人全往北面跑。

    “此梁之罪也。”赵粱知道症结在哪,他顿首道:“然赵国危亡,请先生代为陈情。”

    “楚王非仁厚之人。”鹖冠子究竟是赵人,他见赵粱顿首,不好再冷着脸,很自然的说起了熊荆。“齐王食言,竟废联姻,赵国数次……”

    “梁之罪也!梁之罪也!”赵粱再次顿首。“梁不当为小利所惑,而当出兵伐秦,以复邺城。然则今日秦人欲灭赵,赵楚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恳请楚王发兵救赵。”

    “此难也。”鹖冠子叹道。“楚国迭经大战,士卒多死,仓禀已空,何以救赵?”

    鹖冠子说起了很现实问题,他很早就听说楚国最后一年粟米是靠齐国接济的。项燕虽然抢了秦国的敖仓,可敖仓能有多少粮?秦国真正的仓禀在咸阳、壅城。那里的仓禀好像森林一样密集,存的粟米有上亿石。

    “请先生求楚王出舟师即可。”赵粱也知道楚国的实情,因而退而求其次。“楚国若出舟师,可阻秦人从大河运粮,邯郸之危解矣。”

    “秦人运粮非以舟楫,乃以四轮之车。”鹖冠子道。“楚军舟师于大河何用?”

    “亦可登岸扰袭秦军粮道?”赵粱当然知道秦军的四轮之车。这种车可装七、八十石,是双辕车的三倍。

    “我闻秦军从河东道运粮,出白陉北上。”鹖冠子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对天下道路却是了然于胸。南路秦军运粮不是河东道就是河南道(即黄河水运),楚国舟师就在大梁,怎会从河南道运粮?最有可能的就是河东道,然后从白陉出太行北上。

    “先生、先生怎知秦军从河东道运粮?”赵粱大讶。

    “秦军粮道出白陉,共邑、朝歌必有重兵护卫,楚军舟师不过数万,如何袭扰?”鹖冠子说着,目光最后竟然逼视赵粱:“君上请楚王出兵,欲使秦王迁怒于楚,伐楚救赵否?”

    “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赵粱顷刻间满头大汗,背心全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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