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南岸这座孤零零的小城,东西两面各被一个师的楚军围着,北面水门外,是虎视眈眈的大翼战舟,北风呼啸,城外楚军的旗帜猎猎作响。包围并不是致命的,真正致命的是一枚又一枚击打在城墙上的破城弹,每击来都是‘砰’的一声巨响,仅仅五六米厚的夯土墙受不了这样的重击,墙内墙外的夯土迸裂炸出,泥末四下飞溅。

    因为楚军并不攻城,此前又把城上四角的瞭望楼、城楼轰击了一遍,因而城头上除了几面顺风飘扬的秦字旗,根本看不到什么秦军士卒,整个城池除了几声孩童啼哭,寂静无比。

    “禀告大王,秦军已不敢上城。”东城多贵族,王卒环卫解散后,贵族师负责王城的安全。东城师师长是环卫之将养虺,他见熊荆乘舟前来观战,立即上前揖报。

    “禀告大王,臣闻之,沙羡县令已死。”西城皆庶民,庶民师的师长是个年长的郢都誉士,叫牢乘。他以前只是楚军卒长,能成为师长,主要是军校的成绩以及郢都誉士的推荐。

    “哦?如何得知?”沙羡县令身死倒是一个消息。

    “臣师中有人通秦语,攻城前几日破城之器抛石入城,偶闻有人大喊县令卒云云。”牢乘细道。“然则此事无法确查,故而……”

    这件事显然养虺是知道的,只是他对此不以为意。“臣以为县令卒与不卒与攻城无涉,如今沙羡城墙已裂,再有数日便可破城而入。”

    “大王……”牢乘即便祖上是贵族,现在也住在西城,只是庶民,养虺在,一些话他不好说。

    “说。”熊荆看着他,这个楚军老卒长其貌不扬,脸颊颈脖处的伤疤足以证明他经历的战事不少,熊荆对他有一些好感。

    “县令乃一县之长,臣以为可遣人招降秦人……”牢乘道。

    牢乘显然不是第一次提出招降,养虺不屑道:“若秦军可降,城阳息县何至三年不食鱼?大王,秦军以为我军亦将其诈而坑之,故而不降;既降,如何安置?臣以为秦人断不可信。”

    “大王,大军作战,日费千金,若能招降,于我大益也。”牢乘坚持道。

    “大王……”熊荆把养虺拦住了,他问牢乘,“不佞闻秦法严苛,降敌者连坐,秦军士卒家人皆在咸阳南郡,确能降?”

    “臣请一试。”牢乘道。“若是不成,大军再拔不迟。”

    “然。准你一试。”熊荆拦下还要阻止的养虺,得令的牢乘匆匆走下战舟。

    “大王何以……。秦人即降,亦不可信。”对秦人,每一个将卒都恨的咬牙切齿。养虺不想招降有秦军死硬不肯投降的原因,更有他不愿接受秦人投降的原因。

    “不佞何时说过秦人可信?”熊荆反问道。

    “那大王是何意?”养虺不懂了,随熊荆一同前来的邓遂、公输忌也不懂。

    “不佞不过想看看秦军降不降。”熊荆注视着几百步外的沙羡城,他来不是来招降的,而是来试炮的,再也没比实战更好试炮了。

    “大王?”公输忌不懂熊荆的打算,已经运至沙羡的十二磅炮不知卸船还是不卸船。

    “总要给秦人一次机会。”熊荆眼里尽是杀气,他话语里的给机会不是给投降的机会,而是给活命的机会——火炮的使用必须保密,因此沙羡城内的秦人不是全部杀掉就要全部迁走。

    “大王有命,止射。大王有命,止射。”牢乘骑马亲自到投石机阵地传令,为了劝降,他要营造出一个和平的环境。

    “大王有命,止射。”砲兵看到他手上的羽檄,立即下令止射,一记接一记的锤击终于停了。

    “沙羡县尉何在?沙羡县尉何在?”带着几个随从,牢策马来到北城门百步,他的声音随着北风传进寂静无声的沙羡城,清晰无比。

    投石机正在锤击沙羡东城,止射后不久城内的士卒就发现了不对。牢乘在城下没喊多久,一个全身甲胄的人便被士卒护了上来。此人上来先是看城下近处有无投石机和荆弩,看过才道:“你是何人?你有何事?”

    “鄙人牢乘。我军围城已有旬月,今南郡已不救沙羡,县尉足下何不献城而降?如此,城内卒民性命得以保全,足下富贵亦不失。五年前成蟜王子降赵,赵王封其于饶……”

    牢乘提起了五年前降赵的成蟜,不想城楼那人大喝。“大谬!五年前成蟜王子因疾而亡,如何降赵?本尉乃秦臣,岂能降楚?城中将卒家人皆在秦国,得闻降楚,家人皆死也,如何能降你楚国?传我军令,射!”

    臂弩的射程不过六七十步,牢乘远在百步外。下令射击不过是拒绝劝降。牢乘看着那一拨迎风的弩箭落在五十步外,再见城头秦卒运来连弩,不得不打马而归。

    “臣无能,请大王治罪。”奔回来的牢乘上舟向熊荆请罪。

    “你有何罪?秦军家人皆在秦国,将帅家人皆在咸阳,军中又有监军,如何能降?”熊荆心里并不认为秦人会投降,他只是在杀人前例行一道程序罢了。“传不佞王命,一刻钟后掩住双耳,任何异响皆不得惊慌、不得窥望、不得私下议论,违者,杀无赦!”

    命令很奇怪,最开始听闻要掩住双耳,楚军士卒还想笑,后面那句杀无赦却让人心里发毛。楚军此前违律者多数斩首,执法弹性很大,尺度由主帅把握。新军制不同,新军制在军中设立宪卒,军律编订成册,甚至编成了歌曲,教士卒传唱,违反军律可以自辩,判罚不一定是斩首。现在忽然来一个杀无赦,所有人都是不安。

    众人不敢展望,只能在北风中跽坐,这时候两艘大舫上的十二门十二磅炮一门接一门拖上了岸,这些火炮都有前车,又用帷帐盖着,外面看上去只是一辆很小很长的马车。所有火炮都是四马拖曳,顺着拖曳过投石机的硬质路面拖至刚才牢乘劝降的北门。

    熊荆脸上含笑,一直看着那十二门火炮拖曳上岸,看着炮手熟练展开火炮,并在炮口前方设置一道铁丝网。

    火炮比投石机轻便,可以直接拖曳上岸,对道路的要求比投石机低得多。最重要的是展开速度很短,一般情况下不需一分钟就能完全展开并发炮,相对而言构筑铁丝网的时间要长得多。

    风往北吹,战舟甲板上诸将顺着熊荆的目光看向正当锤击钜铁柱的炮兵,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不清楚哪些并排而列的小马车是做什么用的。他们如此,城上的秦卒看着城门外构筑铁丝网的楚军炮兵也很好奇,沙羡已经被楚国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必要再围一层钜丝网?

    “启禀大王,诸炮已备。”空亲自奔过来报告,这是火炮第一次实战,他的兴奋难抑。

    “调四卒至炮阵后,秦军若冲出北门,务必保护炮阵。”一切就绪,熊荆还是有些不放心。

    “敬受命。”火炮的保密工作一直做的很好,养虺虽然不解为何要四卒兵保护,但还是领命。

    “慢慢打。”熊荆也想下舟的,他脚步挪了挪,最终是忍住了。

    “唯。”空对着熊荆重揖了一礼,急急奔回阵地。

    “目标:北城门;距离:两百六十;实心弹一发,”回到阵地的空亲自指挥发射。不管是砲兵还是炮兵,都是有板有眼的技术兵种,他每念一句各炮的炮长都跟着念一句。

    几百次试射,炮兵已经有一份粗略的、不怎么准确的射表,这个射表已经能指导实战。空喊完‘基准炮一发’时,居然回望百米外战舟甲板上的熊荆,他似乎看到了熊荆对自己缓缓点头,转过头的他神色一沉,大喝道:“放——!”

    “放!”基准炮的炮长一声厉喝,炮手一拉火绳,早已绷紧的钜铁片簧快速地回弹,燧石击打出的火星点燃了引火药,半息不到,‘轰——!’一吨多重的钜铁炮身突然一震,烟雾火光四起,五点四四公斤炮弹脱镗而出,重重击打在沙羡城北门上。

    ‘砰’的一声,与那记轰响同时,抹了泥的木质城门虽然被无数横梁沙土撑着,还是被铁质炮弹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天雷一样的怒吼,在这个无比敬畏神明的时代,尤其是无比敬畏神明的楚人,听闻炮声顿时肝胆俱裂、惶惶不安,一些意志不坚的士卒竟然弃矛而奔。

    看到那些奔走的士卒,熊荆无奈叹气。他看向待命的妫景,“将彼等带回,勿要杀伤。”

    “唯。”妫景麾下的骑兵看着火炮从舫上拖曳上岸,看着空过来向熊荆请命,心里要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卒镇定。听闻王命,妫景亲自带人去追赶那些亡卒。

    “传令全军:太一佑我楚国,故使雷神助我攻城,不得惊慌、不得非议、不得外传。”熊荆不得不编了一个士卒能理解的理由,让军吏传下去。

    “臣…臣敬受命。”军吏满头是汗。巨响时烟雾雷火,然后城门被打出一个大窟窿,说不怕那是假的。好在太一神明助的是自己而非秦军,想到这里军吏忽然一阵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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