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盟誓告于天地,违反了就违反了,不见得天地有什么惩罚。祖庙前盟誓就不同了,祖庙供奉的乃秦国列祖列宗,于祖庙前盟誓歃血,等于是拿秦国列祖列宗保证盟约的可靠。

    燕丹应召而来,以他对赵政的了解,自然清楚他是有求于自己。刚才故意以儿时糗事相试,赵政少见的豁达不动怒,便知道所求之事甚大。果然,秦国攻赵不下,急于刺杀李牧。

    于燕丹而言,李牧是杀父仇人,也是灭燕魁首,国仇家恨,让他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只是李牧身边设备甚严,数次刺杀全都失败。秦国为复燕而伐赵,名义而已,真要灭了赵国秦国必定不会复燕,然而现在赵政说可以在祖庙前歃血盟誓。

    燕国已经灭亡,赵政所言为假,燕国也不复存在,但如果赵政所言是真……。燕丹面色数变,他出席对赵政大拜,道:“欲刺李牧,臣还有一事请大王应允。”

    *

    盛夏的大梁北城是全天下最热闹的所在。这里是天下的腹心,南北交通的枢纽,魏国治下商税颇重,强买强卖不是发生,楚国治下则是自由放任。

    楚国虽没有和商贾约定‘尔无我叛,我无强贾’,但楚律认定郢都(包括造府以及造府治下各个厂矿商行)、沙羡、杭邑、以及用我阝陵邑置换而来的金陵邑、养马岛、马六甲南北峡口,这些都是大王的私产。整个楚国除了分封出去的项、弋阳、六、?、?,也全是大王的私产。只是这些私产已经承包,所有权归熊荆,经营权归各氏和诸誉士,再就是全国田宅全归庶民所有,准许买卖;如果庶民披甲上阵,所耕之地归其所有,不纳租赋,准许买卖。

    楚律保护私产就是保护大王,保护大王与各氏、诸誉士之间约定的贯彻执行。而保护私产的结果自然将恩泽庶民和商贾。因此楚律一出,大梁南城的商贾用脚投票,尽数渡过鸿沟移居北城,等下蔡县公蔡文就任魏国相邦,在四国会商的基础上修改魏律,商贾们所住的梁臣一品国际新城里的行道树都已经可以遮太阳了。

    荆轲就在梁城一品国际新城,虽然住了一段日子,可他仍然弄不懂胯下这个抽水马桶,也不明白茅房这么肮脏的地方为何镶嵌如此多的精美绝伦的白瓷。他的迷惑仅仅一瞬,身侧伺候的卫女就拿着白帛上前,想帮他擦屁股——没有纸的时代,贵人们是用丝绸擦屁股的。

    “不必。”卫女柔顺、卫音亲切,荆轲没有把他们视作下人,并且,他根本就没有拉出来,习惯蹲便的人忽然坐便,总是很不适应。

    ‘哗——’窈窕的卫女轻轻按下了冲水按钮,水箱里的水蓬勃而出,将马桶里的秽物冲的一干二净。外面的水龙头被卫女轻轻的扭开,洁净的水盛在铜盆里,被另一名卫女捧着。

    “中、中!啊——!中也。哈哈哈哈……”出茅房再入堂室,堂室内杯觥交错、一片嘈杂。女伶们被豪客狗屠搂在怀里,这些人正在玩六博棋,六博开玩前要投箸,投中可先行棋。荆轲进来的时候,陈馀恰好一箭入壶,余人一时嬉笑大哗。

    “子鱼兄好眼力。”荆轲是这里的地主,大家全是荆轲请来的,他一出现诸人全都停下。

    “见过荆卿。”陈馀狗屠们立即起身向荆轲揖礼,人群里有几个生面孔。

    “即是兄弟,又何必多礼。”荆轲也对诸人回礼。“请坐,请坐。”

    “此我友……”陈馀介绍着身边一个人,年纪甚大,满是皱纹的脸上胡须已有些花白。

    “张耳见过荆卿。”陈馀与张耳关系甚密,张耳本就是大梁人,来大梁恰逢其会见到了荆轲。

    “敢问可是外黄张耳?”四公子之后天下又有小四公子,张耳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鄙人。”自己的名字荆轲知道,张耳并没有什么高兴。

    “轲数年前路过外黄,曾受君之食也。”荆轲深揖道。“请君受轲一拜。”

    八年前卫国为秦所占,大索荆轲。荆轲便游历过大梁、邯郸,最后居燕数年。赵灭燕,他又南下至大梁,与陈馀相交甚深。作为游士,小四公子之一的外黄张耳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当年路过外黄至齐国时,他还在张耳府上混过几天饭,可惜直到他走张耳人都不在外黄。

    “不敢不敢。”张耳连忙避让。结交豪杰是他的本性,真的不是为了名利。可在乱世,越是这样的带头大哥,运气越是好。有眼光的富豪也乐于投资这种人,而事实也证明乐乘氏和吕氏都成功了,他们都招了一个好女婿。

    两人客气中,陈馀又在张耳身边说了几句荆轲的情况,听闻荆轲竟然是个剑客,张耳立刻对左右道:“取剑来。”左右连忙奉剑上前。

    “昔日得一楚剑,其利可断金也。若承蒙不弃……”钜铁出现后,楚剑之利天下无双,贵族剑客莫不以佩戴楚剑为荣。今日富贵的荆轲已经有了一把上好的楚剑,但张耳的楚剑一奉上来他就吃了一惊。这把剑长逾五尺,剑鞘纹饰古朴,不是常见的云雷纹,而是少见的夔纹,夔纹简单朴素,这给人一种粗狂潦草之感。

    “可是、可是斩鼎剑?”荆轲是识货的,他双手接过后拔剑,秋水般的刃身使堂室顿时一亮。“好剑!好剑!!”他连连赞叹。

    “然此剑大凶也。”张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就怕荆轲不喜欢。“鄙人心急,只想赠剑于君,又畏君被此剑戕害。误矣误矣。”

    “哦?”荆轲不解,如果换了他人,他还以为是对方吝啬。

    “说来话长。”张耳废家财而致千里客,消息自然要比普通人灵通。“窃闻越人欧丑子为楚烈王铸剑,曾生祭八百童男、八百童女,方得此王者之剑。然此剑太凶,大司马淖狡欲毁之,挥剑斩鼎鼎毁而剑无伤,故楚人名之曰斩鼎。”

    “八百童男童女啊!”堂室里的豪客狗屠连连咋舌,看斩鼎剑的眼光顿时就不同了。

    张耳再道:“太卜观季占卜此剑,卜后进言楚王将剑赠予秦使顿弱,进言后观季一年后暴死。秦使顿弱得斩鼎剑大喜,然一返咸阳斩鼎剑便被铁官司马昌借故夺去,未及两年,少府铁炉炸裂,司马昌死,更殃及秦王,故而昔年秦王曾遍求天下名医以治其伤。

    此时秦人方知此剑不吉,赠剑乃楚人祸国之计,然毁之不敢,弃之可惜,不知如何处置。魏人姚贾乃监门子也,素贪利。其于少府得此剑,然未及两年,姚贾被楚敖成介杀于高唐。齐相后胜不知此剑之凶,收敛姚贾却窃留此剑,秦人曾使人问之,其对曰:‘剑凶邪?未得剑也’。未及一年,后胜亦身死。

    数月后有豪客从临淄得此剑赠于鄙人,并言此剑大凶,鄙人不信,去岁至今亦无恙也。”

    堂室里已经寂静无声,众人听着听着脸上皆有惧怕之色,脚步不自觉的往外挪。唯有荆轲面色未变,一直持剑在手。“好剑!”他眼睛里闪现出别样的光彩,最后向张耳揖道:“君赠剑于轲,柯必使此剑……扬名于千古。”

    “足下若爱之,赠之何妨。”张耳笑道,“然此剑……”

    “无妨!”荆轲‘呛’的一声收剑入鞘,很自然将剑璏(zhi)在腰带上,而后不顾张耳在侧,竟然扬起了脖子,慷慨起了悲歌:“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航。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

    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上就能到达。

    这是一个宋人在卫国作的歌曲,就的是卫音。宋人思念的是宋国,荆轲是卫人,他思念的是卫国,而在场的一些燕国豪客思念的则是燕国。站在大河南面的大梁,遥望着大河北方不复存在的母国,高歌之人一时潸然泪下。

    “哎。”张耳、陈馀这些魏人听闻歌声眼睛瞬间变得湿润,最后竟然也跟着他们唱了起来。

    “君真欲入赵刺李牧?”夜晚,偌大的堂室点上了诸多烛火,田光与荆轲安坐于席,对比白日的嘈杂,夜晚的静谧让人恍惚感觉置身时光长河,清冷的时光流淌而过,一去不返。

    “鄙人之意,君早知也。”荆轲神情无比庄重,斩鼎剑就横放在他的腿上。

    “我负人也。”荆轲游历天下,最后会定居燕国,乃因他与田光惺惺相惜,不但相惜,更是志同道合。两人都有伟大的志向,但实现伟大志向的手段却很卑劣,这不得不让田光哀叹。

    “今日张耳曾言:李牧募天下勇士以拒秦,轲明日便可赴赵。”荆轲道。

    “不可。”田光反对。“君当先入秦,入秦窃秦人之图策后越井陉入赵,方得李牧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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