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景阳宫,穿过游廊,来到御花园,慢慢踱步至亭子中。

    “刚刚看皇兄食不知味,可是内心烦忧?”萧令问道。

    自顾皇后亡故,兄弟俩更是有了彼此互为依靠的照应默契。

    萧令独自开府在外,又因朝廷陷入储君之争,他为了避讳,更是少有涉足东宫。今天若不是皇帝召见,二人更不会有一起吃饭的机会。

    “想必皇弟已经听说了,裴贵妃请求父皇为二皇兄指婚。”太子苦笑,“现在裴家动作频频,孤怎么能不心烦意乱呢。”

    “皇兄不必忧虑。”

    太子道:“四弟可是有法子了?!”

    萧令心中暗暗叹气,宽慰他:“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是啊,你我兄弟二人同心同德,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们呢。只是不知道皇四弟是何计议?”

    “我会设法让裴嘉月拒绝指婚。矛盾转移到晋王府,如此你便可以脱离控制。”

    “四弟,你喜欢她吗?”

    萧令望了太子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娓娓而谈:“裴嘉月若嫁入楚王府,以裴家的势力和楚王的兵权,就算父皇顾念父子亲情,恐怕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那皇兄你面临的境况……一个废太子,下场是什么不言而喻。”

    “裴嘉月更不能嫁入东宫,以皇兄你的势力,若娶了裴家的姑娘,只能成为裴氏一族的傀儡。”言及此,他眸中寒意渐起:“裴家的女儿,一定不能,入主中宫。”

    太子沉默不语,他不禁回忆起小时候,那时他十一岁,萧令七岁。

    他一出生便是太子,父皇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厚望,三岁起便拨调了朝中最有才学的几位老臣作太子太傅,言行举止,都按照未来天子的要求培养,骑射诗书,样样都要出类拔萃。

    那日,他跪在景阳宫的书案前,太傅章炎紧随其后,听着舅舅靖远侯向父皇汇报边关战况。

    舅舅说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听得极其枯燥,只想着马上回去吃栗子糕。

    这时皇帝突然道:“太子,你将顾爱卿刚才所述重复一遍。”

    他跪在那里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得父皇严厉的咳嗽一声,向身后唤道:“令儿,你来说。”

    七岁的萧令双手作揖,躬身朗朗道:“凉州逆贼正在大批量调集粮草前往黑山谷,料想是准备兴兵入侵我朝。可燕山地势险要,此时若贸然出兵,便需分出人马固守燕山……”

    略微停顿片刻,利落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依儿臣之见,逆贼此举多半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先用一小支军队来吸引神威军的主力,实际上他却打算往不同的方向进军。儿臣认为,靖远侯分析完全正确,此时按兵不动方是明智之举。”

    萧令口齿流利地说完,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父皇,等待父皇的夸奖。

    皇帝的眸子亮了亮又暗了下去,半晌没有说话。

    而旁边的舅舅靖远侯却不知为何脸色越来越晦涩。

    后来不久便有尚书台为首的一众臣子劝言什么“立长不立幼”、“国之副储不可随便改易”等等言论。

    然后便是母后对他越发的严格要求,而弟弟萧令则突然爱上了弹琴作画。

    “眼下两党斗争激烈,皇兄切莫轻敌。”萧令郑重叮嘱道。

    太子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脸有愧色:“裴姑娘一介女子,朝堂之争,她只是无辜之人,如今我为了达到目的,却要利用她对你的一片痴心……总是过意不去。”

    “皇兄,”萧令看着他,“仁厚是件好事。可眼下群狼环伺的朝局,让我总是担忧你。”

    太子自小就非常宽厚仁义。

    萧令记得八岁那年,他刚刚学会了骑马射箭,和二皇兄萧予打赌赛马,楚王萧予暗中使诈,一枚石子打中了他的马蹄,他气的跳下马来,翻手一剑刺在了萧予的马腿上。

    那匹白马整日里伴着他们三兄弟玩耍,竟然痛得流了几滴泪。

    他倒不以为然,太子却跟着难受地哭了起来。

    后来还亲自照顾了白马三四天直至痊愈,为此时父皇气的骂太子是“妇人之仁”。

    太子无言以对,半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陆扬的女儿在你府上,怎么样?你没有为难她吧?”他虽然是出了名的贤良仁厚,可是到底是东宫太子,这宫里的戏码,他早就看得透透的。

    陆晚主动要去晋王府不假,可背后有什么人操控,他也未必是看不出来。

    萧令知道太子这话是替陆晚担心,冷哼一声,道:“只怕是父皇对我也开始起了疑心。是啊!我们身上,终究留着顾氏的血。”

    太子道:“那……你准备如何处之?”他想起这几年,自从顾皇后亡故,这四年中,皇帝不是没有向晋王府安插过人手,但是几乎都消失得合情合理。

    萧令道:“皇兄莫不是想劝我仁善吧。善——?”他冷冷一笑,“你看这东宫,还有你的人吗?”

    太子沉默了,半晌喃喃道:“可是陆扬,他曾经做过我的老师。昔日授课,他有一言我记忆犹新。‘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易,有不为极难’,四弟,我知道你没有错,只是……人总得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萧令摇摇头,凉凉一笑,道:“可我也听说一句话:王者之仁,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金。”

    “四弟,你忘了母后吗?她……”提及母亲,他的悲伤之情难以抑制。

    萧令没有回话,慢慢地站起来踱步至亭子边上,眺望远处,北风肆虐,这园中的花花草草皆凋零,放眼望去满目苍凉落败,这些花草何其无辜,风雪又何尝留情!

    北风吹扬起他长长的发丝,遮住了他幽冷的双眼。

    沉默良久,他回过头:“正是因为我没忘,所以我才要争取!皇兄,我们不能退缩,我们一倒,受牵连的人数以万计!我们若是不争,这位置自然有人来争。到那时,江山染血,生灵涂炭,到那时,又岂能是你我能够承担的?”

    太子低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道:“无论如何,希望你能留陆姑娘一条性命。”

    萧令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她了?”

    太子这才松了口气:“听说你府上杖毙了一个丫鬟。”

    萧令道:“宫里这消息倒是挺快的,我也没有杖毙那丫鬟,只是赶出府去,让她自尽了。”

    太子追问道:“又是昭阳宫的人?怎么查出来的?”

    萧令摇摇头,笑道:“我早就知道那侍女是昭阳宫的人,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再说,她也没有向昭阳宫送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太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问题所在:“你这是杀鸡儆猴——但是也未免太过了点,好歹是服侍你几年的人……”

    萧令道:“是么?”像是自问自答:“也许,对于棋子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

    从宫里出来,早晨的太阳薄薄的撒在宫门外,朱墙碧瓦之间,似笼上一层金色的薄纱。一连几天的好天气,给这个冬天带来了些许朝气。

    陆晚换了一身缎底海棠宫装袄裙,上身是娇嫩的桃红,下裙是淡雅的樱草黄,腰间系豆青色的两道丝绦。

    萧令在马车旁颇为意外的打量了一眼,道:“裴贵妃送你的?”

    陆晚极力忍着膝盖的剧痛和手指的颤抖,轻声道:“是的。”

    因为她原有的那身衣裙染了鲜血,裴贵妃命人给她换了新的。

    萧令似是觉察到她的异样,眼神在她苍白的脸上扫视了一下,便转身踏上了马车。

    陆晚随后抬腿准备踏上去,不料一抬腿连带牵动了膝盖处的伤口,腿一软,一脚蹬空,眼看就要从马车上摔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车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手掌微微一带,便将她拉了上来。

    只听得车内淡淡地道:“宫中路不好走,陆姑娘还需多加注意。”

    陆晚轻声道:“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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