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成世安站那没挪地方。

    连绣的小丫头的慌里慌张地照料她,抽空还幽怨地冲他望望,大约是在给自个儿女主人打抱不平,一家人,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

    连绣吐完,热乎乎的肉包子也不吃了,摞了两层搁在床头柜上的碟子里,她仰脸靠在病床上,喘粗气。

    成世安不爱上她身边去,靠在打开的窗户扇上,逆着光打量她。

    当日辜家老头儿被亲儿子釜底抽薪,被迫放弃在北京城的半壁江山而远走宁夏,就这么着,辜廷闻也没放过老头儿,授命自个儿上那儿跟亲爹清算辜家财产。

    老头儿气病了,辜老夫人恨他同辜廷闻亲近也不肯相见;不见归不见,但是事儿还是要办的,大不了等着就是了。

    等人痊愈的工夫,他被设治局的一干人等陪着在宁夏瞎溜达,溜来溜去溜到了金积堡。见到连绣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坡上头揍羊。

    一身大红色的布褂子,土黄色的裤子,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编着条长辫儿,灰头土脸的但不妨碍她是个漂亮人。

    她揍完了羊,给揪下来大约是回家;路过他的汽车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嘀嘀咕咕地说是什么铁盒子这么大,还能装人。

    成世安当时就起了逗弄她的意思,心想不但能装人,还能驮着人跑呢。他利落地开了车,车轮蹬出的漫天黄土扑了连绣一鼻子一脸。

    人姑娘不乐意了,赶着羊把车给拦了,找他讨要说法。

    美人生气那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成世安不但没气还很高兴,在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场艳遇,他给人赔了不是赔了钱,还给人送回了家。

    往后他就时常装作不经意的样儿上连绣家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讨姑娘欢心很有经验,连绣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哪里能招架的了他,从认识到以身相许,也不过二十来天。

    后来辜家老头儿终于肯召见他,办完了事儿再跟小姑娘温存一宿,调头回北京后这场艳遇算完;要不是她怀着身孕找来,他老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往后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只记得宁夏时候遇上个淳朴漂亮的姑娘,兴许人嫁了人有了娃儿,微妙的缘分勾一勾他的心悸动两下,也是桩美事。

    总好过他现在见到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

    干净美好的女孩儿,内里怎么这模样,淌得都是臭水沟子。

    连绣对上他的视线,冷冷一笑:“你是来给她撑腰的,凭什么,你是我男人!”

    成世安的眉头挑了挑:“我给谁撑腰,你害了那些人躺外头,还有半大的孩子,还敢问凭什么!”

    连绣翻个白眼:“胡说,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给你们下的毒,你还护着她,你也不要脸。”

    成世安这会连吵架的心思也没了:“你跟姓杜的联手摆了小胭一道,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儿是北京城,不是金积堡,数两头羊就完事的。”

    话说这份上,连绣也不否认:“那是草粉,叫震天雷,羊吃了最多也就跑肚拉稀,拉两天也就好了,不是毒。”

    成世安无言。

    连绣颇为得意:“怎么样,那女人被抓起来了吧,看她以后还怎么勾引你!”

    成世安试图跟她讲道理:“她有喜欢的人,只是,一直不理我的追求罢了。”

    “还敢给她男人戴绿帽子!怪不得在外面干活,就是为了跟男人说说笑笑的,现在幸好被关起来了,不然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也不知道会害了多少男人!”

    记忆里纯粹的女孩儿,如何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成世安叹口气:“你怨我,冲我下手就是了,何必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

    连绣义正言辞:“你是我男人,娃儿的爹,其他的都是外人。”

    “外人的命就不是命?”他急了,难掩戾气。

    “我说过那不是毒,吃不死人!”

    连绣犟,抻长了脖子同他闹:“你骂我我不怪你,我是你婆娘,要伺候你一辈子的。但是你不能为了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闹得我们的家不安宁!”

    成世安抬手就要揍她。

    连绣梗着头,也不躲闪,就那么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成世安到底没下去手,兜里掏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捂住了脸。

    连绣从床上下来,脚步虚软,还是执拗地靠近他:“等我生完娃儿,去给他们赔钱赔礼,你看这样行吗?”

    成世安笑一笑,揿灭烟:“你好好养着吧。”

    他抬步走,想起什么又停下:“我希望你能生个女孩儿。”

    连绣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他:“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你第一个娃儿,必须是小子,我以后还要给你生更多的小子!”

    成世安拂开她:“我会亲自教导她,她也用不着遇上同你一样的女人。”

    连绣站在地上,赤着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成世安拉开门:“小胭好好的,她师父替她坐了牢。但愿,你往后不再打她的主意。”

    掩门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可眼神冰冷,恨毒了她。

    连绣把手边的碟子打翻在地。

    小丫头来劝,她抬手给她一巴掌,似乎又不解恨,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一个下人,也敢管太太的事!”

    走廊上,成家的管事儿守着,见了成世安露面唤声大少爷。

    他嗯了声:“往后不要再给她的院里配姑娘小子。”

    管事儿叹了气,试图劝:“虽说连秀姑娘身子骨壮实,这会不需人帮忙,但若是到了快临盆的时候,再没人服侍怕是艰难,大少爷看……”

    成世安冷笑:“成家的人也是她能糟践的?要是现在搁金积堡,生孩子也不定有人照应,她要是闹就随她,甭叫她出院儿惊着父亲母亲和徽瑜就是。”

    “是。”

    “礼品备上了么?”

    “齐了。”管事儿又叹,“您还真上各家赔不是么?”

    “我找来的灾星闯了祸不得我收拾去?都是亲戚里道,没什么面儿不面儿,人遭了罪,我下个气儿也宜当。”成世安抻齐袖口,抬步就走。

    管事儿跟着,不妨他掉头又言语:“甭跟小胭……算了,她肯定是要来的,要是露面跟我言语声,我回头再陪她一道。”

    “哎,记下了。”

    管事儿心里喟叹那位任姑娘多好的命,招大少爷这样稀罕,偏生不知道珍惜;虽说七爷也没有不好,到底中间隔着小姐。

    想起成徽瑜,他还是叹,打从方才鸿雉堂里回来,小姐还在哭呢。

    年轻男女这姻缘,怎么这样不顺意呢?

    鸿雉堂里也不顺意,酒杯子点心盘翻出来的药粉子叫什么一枝花,土名唤作震天雷,专管泄沥之用,毒性不大。

    不大归不大,闹得上下不得安宁却不成;掌柜的里外里一踅摸,什么事儿能瞒过他,直奔着杜立仁就来了。

    可人家承认一半否认一半,是见了连绣还听她提起要害任胭,可他没答应啊,谁知道堂里的伙计被她收买了酿成大祸,就失踪那位。

    无凭无据,也没什么对证,他自个儿摘得溜干净就只能看着。掌柜的也犯难,索性奔着罪魁祸首去吧。

    可人成家的老爷太太也发了话了,今儿的事同成家所有小辈一概没干系,怎么圆全是鸿雉堂的事儿,只要别把连绣裹进去就成,人还怀着成家的后嗣呢!

    掌柜的傻眼。

    一面不能牵连成家,一面儿也不能牵连鸿雉堂,说不成,不说也不成,里外不是人的倒成了他。

    实在没辙,他厚着脸皮把罪责全推到失踪那伙计身上了,报了案赎回来肖同,这事儿算完了。

    任胭打医院溜进鸿雉堂后门,叫跑断了腿的掌柜堵个正着:“哎哟祖奶奶,您最近可甭露面儿了嘿,给您几天假,消停了再回来。”

    任胭心里七上八下,再三确定了人不是要辞了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溜回了家。

    砖塔胡同那儿又堵了个门神。

    佟太太老远就嚷:“给你说件事儿,我昨儿梦里叫祖宗怪罪啦,说我把老宅子赁给外人住,要拿我问罪来的,可吓死我了!”

    任胭心里明镜儿似的,怕是那会来了警察招了贼,她就想把她赶出去了吧?

    只是老遇上事儿没工夫说出口,今儿又碰上件要紧的,她怕麻烦实在怕极了,才火急火燎开了口,也不带她央告就撵人。

    任胭勉强笑笑:“我正要搬家呢,借您这儿再住一宿,明儿天不亮我就走。”

    佟太太手里的瓜子嗑了一把:“你跟我这儿住也没什么不妥,论理我不该不讲人情,只是这祖宗怪罪,今儿晚上要是把我勾了去,你能把我再召回来?”

    这是一晚上也不叫安生了,反正都这样落拓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任胭点头:“您把这个月余下的赁金给我,我这就走。”

    佟太太虽然肉疼,但为了打发走她也豁出去了,兜里翻出几块银元,咬牙塞她手里:“我多给些,路上使。”

    任胭笑,也没应话。

    进了院,屋里头亮着灯,她记起成徽瑜。

    招了灾还牵连人家,连夜带着个姑娘能上哪儿猫一宿呢?

    一筹莫展,推开了门。

    成徽瑜在沙发里坐着,脚边摆了两只樟木箱子,里头是前一阵儿成世安给她添的衣裳首饰,码得整整齐齐。

    她落落地笑,眼睛还肿着:“小胭,我叫人接我上家去了,往后,咱们还是少见些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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