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知道这世道不太平,要是太平,这天下的当家人能跟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吗?但她也没料着动荡如此,连个被排挤的白案师傅都得叫人惦记上。

    她问:“人伤着哪儿了,是匪贼绑架了?”

    禾全瞅她这副单纯模样就知道辜廷闻肯定没告诉过她实情,暗自后悔刚才情急说漏了,这会铆劲儿找补吧。

    他摇头:“没找着人,不知道。”

    任胭也急,可没办法,辜廷闻都没门路,她能顶什么?

    禾全见把她蒙住了,心放下点:“劳烦您照顾七爷,我给您二位煮茶去。”

    说完,抱了衣服扭脸就要跑。

    “站那!”任胭跟后头就是一句。

    禾全当真站着没动,他怕呀。

    这位姑奶奶可是连成先生那位血祖宗都治的住的人,平时瞧着可爱水灵讨人喜欢,谁知道发起火来能把天戳一窟窿,谁不知道鸿雉堂下半晌那场热闹啊,听着都惊心动魄。

    刚才一嗓子,说实在的,他想跑,可腿肚子抽筋跑不脱。

    禾全讪笑着扭回来,恨不得给她打一千儿:“任小姐,您有事儿啊?”

    任胭瞅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就琢磨他揣一肚子鬼主意:“你老实说,我师父南下是嘛去了?”

    探亲?

    先跟梁拂碰面,后头再给太太孩子打发走,独个儿上路还叫人刺杀失踪,探个鬼亲!

    禾全心都揪成一个点儿了,腆脸跟她打太极:“那您师父您都不知道,我就更加不知道了。我就七爷跟前一碎催,您要不问七爷去?”

    两口子的事儿,他一下人,越掺和越乱。

    这小子个头儿不大,脑袋瓜子机灵,跟泥鳅似的,有股潮气都能游跑喽。

    任胭嗤之以鼻:“走吧你,烧你的茶去!”

    “好嘞!”

    声口老响老高昂,任胭进屋时候,还在庭院里头还荡了两荡。

    屋里头那位爷儿正抻着两条长腿杵在茶几上,长裤的边儿落拓地卷着细条条的卷儿,昭示着他现在的放浪形骸;人前是古板严肃的辜七爷,背了面儿就是不修边幅的纨绔公子哥儿。

    砖塔胡同那会,辜廷闻不上班的光景总会写文章到天亮才关了台灯,一气儿睡到天擦黑起身,囫囵洗漱完了上屋里,还留着浅青的一圈胡茬儿。

    衬衫领子下头挂着松散的领带,歪扭的一个领带结在第三颗纽子边晃荡,人手里捏着支钢笔赤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口中念念有词,想起什么就随手抽张纸记下几笔。

    饭根本不记得吃一吃。

    任胭起先觉得古怪,后头看久了就很有意思,一面端着碗吃饭一面看着他唱戏;等他坐到身边来就匀给他一勺子饭菜,寻常挑剔的七爷就这会最平易近人。

    喂什么吃什么,格外乖巧。

    任胭是个促狭鬼,看他老实好糊弄就欺负人,挑了满满一勺子葱姜塞人嘴里,俩眼直瞅着他做什么出格反应,结果让她大失所望。

    辜廷闻面不改色地吃完,还接了一口她送去的虾仁,两粒高汤煨煮的虾仁和一勺子葱姜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这么着倒闹得任胭不好意思,乖顺地给人挑菜吃,再没有捉弄他的心思。当然这事儿也没跟谁提过,藏在心里自个儿乐一乐就完了。

    这会背着人,这位爷儿的精气神又懈怠了,仰脸儿软趴趴地躺着抚额头:“头疼。”

    声音不大,又在笑着,倒像是在撒娇,很委屈。

    任胭不吃他这一套,靠在门框上抱肩瞅他:“头疼啊,多喝两杯就好了。六十年的花雕,我给您再搬两坛?”

    是见他醉了酒心疼,又不好生说,光在那挤兑他。

    辜廷闻微阖了眼睛,也阖住了里头浓醉的笑意,向她伸出手:“胭胭——”

    任胭脊梁骨一软,打了个趔趄。

    往日两人处着,情到浓时谁也不顾着分寸,嘴巴身子都紧紧贴着,他犹自还不满足,咕哝着叠声唤她的名儿。

    叫到她心软身酥,任他为所欲为。

    一回两回,他得了便宜越发不知收敛,这会见她不高兴,又下气儿哄她。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的,一招鲜儿,吃遍天!

    臭德性吧!

    她背着两只手,不情不愿地靠近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问你个事儿。”

    “好。”

    他直起身,兜手一圈将她抱在怀里,脸埋在她肚子上蹭了蹭,呼吸平稳了。

    任胭折着腰跟条蚂蚱似的,受着温热的呼吸拢在肚皮上,天冷了,这么舒坦归舒坦,但脸还是热。

    她随手胡胡他头顶的黑发:“我师父到底什么人,你除了做报人,还做别的什么营生?”

    话连着一块儿问,是怀疑了。

    辜廷闻抬起脸,看着她,眼睛里有光,没了笑。

    任胭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是要打听你们到底什么人,只是张罗点儿准备,回头哪天万一……我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以往要置他于死地的是他亲爸,人叫他给撵甘肃去了,可真没别人了吗?

    这回目标是肖同,下回就可能是梁拂,或是张岳年,再或者辜廷闻。

    他们做什么,寻常话里话外,任胭多少能猜出来点,她不问不代表她挂着心。

    “胭胭——”

    “嗯。”

    “我们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

    “嗯。”

    “走的也是正路。”

    “嗯。”

    “所以,别怕。”

    “师父在哪儿失踪的?”

    “天津,去上海的船上。”

    “会救回来的。”

    “是。”他握着她的手,笑一笑,“他也是我的同事。”

    任胭点点头,也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半年,她就能在北京城声名鹊起,同他暗中相助脱不开干系,他给她砌了天梯,让她走到最高处看见光明。

    “谢谢。”她低头,亲亲他的嘴唇。

    醉酒的人最贪心,握住她的腰不愿意放人。

    最后抱住她覆在自个儿身下,手指流连在她脖后皮肤上,亲一下揉一下再唤一声胭胭,一双眼睛漆黑,裹着飓风和雷霆。

    她看得心惊,身子却是软,和他的身体腻在一处,时间一久,俩人都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亲吻难得停下,他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倒是身子挪开了点儿,手从颈后抽出来抚摸她的脸:“别怕,这地方不对,我……”

    他想说不会乘人之危,可心不由得他,话说了半截就不容再言语,徒留一室旖旎和风流。

    任胭垂着眼,瞅他衬衫领子下的纽扣。

    是水晶吗,很漂亮很有光泽。

    “替我解开。”

    他握着她的手,把手指贴上扣子,声音嘶哑。

    任胭慌乱地抬眼——

    却见他眼神玩味,满目的笑与兴致:“我只是吃多了酒,有些热,胭胭在想什么?”

    身子滚烫,能生出一盆火来,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去他的吃酒!

    谁信!

    任胭推他,顺手在他心口拧了一把。

    他哼了声,还是笑。

    闺房里的动静挠人的心窝子,禾全送茶水进门,腿脚发软扭脸就磕门框上了,叮铃桄榔稀里哗啦,瓷片茶水砸了满地都是。

    七爷恼了,指了他仓皇出逃的背影:“糟践的茶,打你月钱里扣!”

    禾全苦着脸,撒丫子飞奔。

    他奔的是厨房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任胭记起了炉子上的汤羹,跳起来就往外跑:“哎呀,我的鱼!”

    守了一下午的鱼,这会差不离该变成锅底灰了吧?

    她痛心疾首,冲进了厨房。

    禾全正把锅搬下来,拿了勺往汤盅里盛:“任小姐,您怕厨房的毛病真格儿好了,那太好了,这鱼羹好香啊!”

    “什么鱼羹?”

    禾全古怪地看她一眼:“这不是您做的吗,我瞅着跟西湖鱼羹一模样,鲜嫩油滑,倒比那西湖鱼羹味道鲜美,模样也好看。”

    方才腻味久了忘了这鱼,煮的时间一长,鱼肉成了鱼糊,倒真像禾全说的羹汤了。

    本来琢磨这菜也是灵光一闪,到底做成什么样儿也没个谱儿,如今歪打正着,成了两盅羹汤。

    禾全放下汤勺,又问:“您还做别的菜没有,您和七爷晚上就吃这个?”

    他这么一提醒,任胭回过味儿来,拿眼往四下里那么一瞅——

    得,五脏六腑又开始哪吒闹海了!

    也不知道打鸿雉堂出来那会是怎么憋着股劲儿,一气儿买了鱼洗刷炖了,熬到这时候也没个想法;要不是禾全说,她还没记起来自个儿的毛病。

    “你说我这是好了呀,还是没好?”她那个愁啊,回了屋捧着脸,拿个小汤勺搅合鱼羹。

    辜廷闻笑:“好事儿。”

    “哦。”

    “怎么想起来做这道菜?”

    任胭哽了哽,一口鱼羹下去,鲜得齁嗓眼儿。

    有时候她就特好面儿,尤其在辜廷闻跟前,总不能跟人说下半晌同位泼妇骂街打仗来着,打着打着打出灵光来了,那她也不成了个泼妇吗?

    她信口胡扯:“鱼自古以来最受大伙儿喜爱,您瞧《诗经》记载‘饮御诸友,炰鳖脍鲤’,魏晋的鱼片已是‘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的地步,到了唐时更是‘金齑玉脍’登峰造极,我又怎么能不喜欢呢?”

    辜廷闻举着勺,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是吗?”

    “是,是啊。”她心虚,垂着眼不敢看他。

    隔着张桌几,他俯身来咬她的嘴巴,轻笑:“扯谎,该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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