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好容易从鸭笼里薅住只鸭脖,鸭子正拼命拍打着斑花的毛不愿意离笼子;她掂不出分量,又探进去右手,准备逮它的一双脚蹼。

    给她瞧病熬药的女大夫就是这时候从厢房里匆匆跑出来的。

    她不会讲话,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急得面红耳赤,最后索性蹲身大力拽出了任胭的手臂,把鸭子给塞了回去。

    得了自由后,那只鸭子得意地摆尾巴,任胭怅然地叹气:“我只想做盘菜,吃了它。”

    不是她挑剔,这个院儿里的大师傅么,手艺实在是一言难尽。

    女大夫直摇头,看了鸭子,再看看她,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胳膊上,很坚定表示了拒绝。

    任胭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好啦,结疤了,您瞧瞧。”

    她撩起袄子,露出细条条的手臂给她看,三五道血口子凝成皱巴巴的红痂,消了肿,没先头那样吓人。

    女大夫慌张地给她扽了袖子,要搀着她回屋。

    任胭不耐烦,推拒:“我只是外头逛逛,您忙您的成吗?”

    女大夫慌手慌脚地愣在那,无辜地望着她,进退两难。

    任胭彻底泄了气,蹲雪地里抱着膝头,瞅笼子里的鸭子,她眼下跟它们有什么区别?

    第三天了。

    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三天!

    “小胭——”成世安站在对面的檐下看着她。

    女大夫行了个礼,快步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煎汤熬药,不敢再过问这里的事。

    任胭起身就走。

    成世安跟上来,拉住她的胳膊肘:“还生我的气?”

    多新鲜呢?

    她甩开他:“换作你是我,这会还不把北京城给踏平喽!”

    “对不起。”

    “我不爱听,你甭说,反正我也不原谅你。”

    她扭脸接茬走。

    成世安这会不敢再扯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想吃鸭子,我让人给你做来?”

    “可千万别!”她直摇头,“做不出来那味儿,咱不糟蹋东西成吗?那鸭子活得肥头大肚子,也顶不容易的!”

    成世安笑:“也是,这北京城里能赶上你手艺的寥寥无几。”

    杜立仁叫自个儿的虚荣心给害了,今儿被放出门,鸿雉堂里结了工钱算彻底散了摊子;别家馆子也有想要他掌勺的,可那事儿忌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请人。

    昔日风风光光的红案头魁,如今成了过街老鼠。

    再往下数成气候的大师傅,大多在鸿雉堂里头;别家也有好的,可人东家又跟辜廷闻相熟,他请人来还不是给辜廷闻通风报信?

    勉强凑了几个机灵的送这给任胭使唤,可没一个厨艺能及她,说来惭愧。

    小姑娘尝饭不对味,吃不了几筷子就搁下了,从早到晚就望着厨房亲,对着那一样又一样的死物乐呵,比对他这个活人还要上心。

    可她给了他做太太,哪里能再做厨子?

    昨儿他旁敲侧击地提这事儿,任胭当场就撂了脸子:“我只会这样手艺,不做厨师怎么样养活自个儿?”

    他始知她这样有主意。

    哪怕她同连绣似的同他吵闹,厮打,他都不至于这样绝望:“小胭,你给我做太太,我养着你,不用忍受做厨子辛苦,不好吗?”

    她还是那句话,就算做高门深墙里的阔太太,也得工作。

    他怕惹她不痛快,勉强松口:“好,等你胳膊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结果转过天来,她就直奔厨房薅鸭子来了。

    成世安还是不忍拦着,卷了衣袖子给她扽出一只来:“这只好吗?”

    “个儿小了!”

    他给放回去,又踅摸大的:“这呢?”

    “大了!”

    他以为她跟她使性子,心里头高兴,为了哄她一乐,沾一脑袋鸭毛。

    小姑娘到底是笑了,薅来鸭子给喂了冷水,喂到透了再给宰了;血淋淋的场面让成世安心里头发怵,这么小个姑娘心倒是狠。

    以往也没见过这样式的,哪个不柔柔弱弱,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花容失色;昔日觉得是种风情,今儿才明白他是好女夜叉这口。

    任胭做菜的时候,心思最放松:“不是为难你,这鸭子要挑个头匀称的,恰好四斤半。个大油厚,个小了脱骨不方便。”

    宁愿是她为难,毕竟她做菜的模样像极了辜廷闻。

    心底里丝丝缕缕的疼,他摁住了任胭的手臂:“以后不要再做菜了,成家养的起你!”

    话不投机,道不同不相为谋!

    试过水温,给鸭身搁温水里煺毛,任胭闷着头忙活自个儿的,不答话。

    她不说话,成世安就心慌意乱,全然没了往日恣意风流的气度,讪讪地收回手,站在那里看着她。

    切磋那日,任胭跟杜立仁同做了道灌汤黄鱼,想起几个月前俩人因着一道八宝全鸭争得不可开交,回头分出男客女客才算完。

    这几日她跟这儿禁着,吃了不少西式的点心和饭菜,想着鸿雉堂每日来往的洋人也不少,就踅摸着再做一道合乎人家口味的八宝鸭子。

    煺了毛的鸭子还是得剁脚蹼,脖颈下头开半指头长的小口,薄片刀探进去切断颈骨,再把鸭皮拨开翻个儿,连着鸭肉往尾巴那儿剥。

    一面剥一面压刀片子剔骨头,到尾巴那儿割断鸭臊,剔出完整的鸭骨架,清洗干净再给皮与肉翻过来,软塌塌的鸭身成了个大兜囊。

    昨儿剩下的面包片开薄片,撕成绵绵的小块;去了皮的山药蛋切成细碎的小丁,倒上火腿粒和碎鸭肉,再磕枚鸡卵拌成馅料给添进鸭肚子里。

    包好的大兜囊用线缝住,白净的鸭身浸层酱料,肚子冲下搁进钵里,再浇半盏原汤上笼屉蒸一个多钟头。

    出了钵子的鸭肉要滗汤,肚皮冲上搁进盘子里,原汤与鸡汤搅了团粉成芡汁覆在鸭身上,这盘菜才算完。

    头回做,不知道滋味如何,只闻着金黄的肉身浓香馥郁,尝在嘴里的肉质酥烂,香味细腻悠长。

    大约南北相融后,中西结合的菜式也很尽如人意。任胭很高兴,又试了几回原汤的配料以及鸭身馅的配料,挑选几样好的最后定了下来。

    成世安见她快活,也就任她做了饭菜,偶尔也会命人按照她写的单子去东市场挑选,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任胭给外头透风报信的手段。

    她是个大师傅,挑选的香料菜蔬刁钻,一来二去哪能瞒过辜廷闻的耳目。

    不过两日,他进家门,就看见辜廷闻坐在正厅上喝茶,还带着三五拎着公事包的爷们儿。

    任胭被他关在离这儿尚有二里地的花园里,他根本不惧辜廷闻能找到她,佯装镇定的进了屋,对面坐下就笑:“你这样忙人,还记得上这儿来看看我,难得!”

    “我并不是来看你。”

    辜廷闻扶扶眼镜,跟着他的人将摞成山的文件一样样摆在茶几上。

    “我的产业近些时日已经清算完毕,将过户到我未婚妻的名下,需要她知道的共三十七份,签字的共十二份,麻烦你转交给她。”

    成世安的心缩得紧紧的:“我知道你在找小胭,跟我说这些不顶事儿,我哪儿知道她跟哪儿呢?廷闻——”

    辜廷闻起身:“父亲聘你做辜家的理财顾问共六年,合同于去年年尾已满,我不打算再续约,会有人来替你的职位,好自为之。”

    成世安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辜廷闻,我与任胭是有婚契文书的。”

    “你是要打官司?”辜廷闻没回头。

    成世安笑:“我知道你不怕,可这回我名正言顺,任越是证人,文书是证据,任胭是我的!”

    辜廷闻点点头:“记得把文件给她,明天这时候我来取。”

    人离开,成世安把所有的纸扫在了地上。

    雪片似的合同,从里间被风推到了屋外。

    “他来了。”

    成世安去见了任胭,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倏然扭头,眼睛里的光由明到暗,聚成一把利刃捅进他的心口。

    任胭又缓缓地转过身,接茬切砧板上的菜:“被你哄走了?”

    出奇的平静最终激怒了他。

    厨房被砸得一片狼藉,任胭站在院子里看他命人将灶间封上,再不许任何人开启;又将聘来的大师傅轰回了成家,从此再不准人提厨师的任何事。

    任胭看着他大发雷霆,默然回了房间。

    总归坐牢么,哪儿不一样。

    她趴在窗户跟前看外头的雪落在树上,哪儿闯来一只家雀儿,跌跌撞撞地冲进树窝里躲风,大约是爪子冷,跳了很久。

    “小胭——”

    成世安绝望地看着她:“今晚,咱们就结婚!”

    趴在窗户上的小姑娘,纹丝不动。

    她是听见的,可装作不知道罢了;以往心里没他这号人,往后眼里也该没了。

    他想去抱抱她,可怜自个儿都觉得恶心,又阖上了门。

    “成世安——”她叫他的名字。

    他眼睛里有光,水润温软,几欲要停下的心在听着她说话:“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那把刀子最终扎进他心口,嵌在最柔最软的去处,让他此生难安,痛不欲生。

    跟着他的小子上跟前叫大少爷。

    他闭了闭眼睛:“去准备婚礼。”

    “是。”人应下了,却没走,“二小姐来了,说那位早产,疼了半夜,夫人要您家去看看。”

    他不应:“送二小姐回去,我谁也不见。”

    成徽瑜亲自上后院来寻他,满脸是泪:“哥,家去吧,连绣快不行了。”

    肚子里头俩孩子,生生折磨了几个钟头也不见动静,成家的老夫人怕,叫洋医生来家里守着,这会还不知道怎样。

    成世安捂住了脸,指缝里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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