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衡想不明白,田福生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会走得如此匆忙。如果他是想甩下自己,也没必要留下字迹呀!会不会是那个三哥和小八斤搞出了什么状况?

    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动身去羊角吧。想到不明不白就虚度了一年时光,王子衡也心有不甘,需得赶紧弄个清楚才行。

    他先是找了个洗浴中心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再去服装店买了身撑头衣裤换上,理完发剃完胡须,对着镜子照了照:很好,之前的那个俊朗小伙儿又回来了!

    班车颠簸在山路上,云贵高原的风拂过脸颊,有种说不出的滋润和凉爽。车子里响着凤凰传奇浑厚高亢的嗓音:“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王子衡上车就开始打盹儿,这一觉睡得很实,班车到了目的地他都没醒。

    司机上来拍拍他肩膀:“兄弟,该下车了!”

    王子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就到了?”

    “到了!”

    街道上很热闹,看样子是赶场。王子衡问明了羊角中学的方向,决定先去拜访拜访张胜利。

    羊角乡集镇地处山间小盆地,街道狭窄,卫生状况恶劣,马路上随处能见到羊粪牛粪。搞小买卖的生意人占据了街道大半位置,大小车堵成了一条长龙,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让人倍感烦躁。

    王子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像条蛆一样艰难地拱行着,人声嘈杂,各种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有时候一不小心,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口酸爽老痰就会黏在身上,令人作呕。

    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想到那天与田福生的辩论,难免有些气馁:从目前的状况看起来,我们距离“文明”似乎还比较遥远。

    羊角中学门口,门卫老头儿双脚搭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找谁啊?”

    “我找张胜利。”王子衡礼貌地回答。

    “哦,就是被整下来的那个小子?”门卫倒是直爽。

    “嗯,就是他。”

    门卫递过来一个脏兮兮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说:“先登个记吧!登完记自己进去找,他上七年级的课,教室都在二楼。”

    王子衡登完记,说了声“谢谢”,爬上教学楼的二楼,逐个教室的去找张胜利。走到七(3)班教室门口,发现里面的学生正自觉地背诵课文,讲桌旁坐着一个男教师,将后背对着门口,脑袋耷拉着不知道在干嘛,那背影看上去很像张胜利。

    王子衡敲了敲门,男教师惊觉,颇有些惶恐地回头张望,手中的手机没握紧,“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子衡?哎呀我去,你吓死我了!”男教师果然是张胜利。

    张胜利走出教室,王子衡笑道:“你就是这样上课的啊?”

    张胜利撇撇嘴:“混日子呗!教好教歹都一个球样,反正也就那点工资。再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老师主要就是监督复习,还那么卖力干什么?”

    王子衡摇着头道:“你们这些人啊,一边老是抱怨教育体制有问题,一边又混吃混喝误人子弟,叫我说你什么好?”

    “去去去,别上纲上线!你刚才一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是领导,把我小心脏都快吓跳出来了。”

    张胜利右手搭着王子衡肩膀:“先去宿舍吧,等我上完课,再给您接风洗尘!”

    两人来到教学楼背后的教师周转房,张胜利刚打开宿舍门,背后响起一声官腔:“张老师,你带什么人进来?”

    二人回头,只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这男子头有些谢顶,身上穿的短袖衬衫扎进裤带里,一条红领带笔直挂在胸前,格外扎眼。他说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背后,两眼露出异常严肃的光芒。

    “尚主任,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王子衡,他今天特地从省城赶过来看我……”

    “学校不是菜市场,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人往教师宿舍里领呢!”尚主任好像吃了生米饭,肚子里膈应得很。

    王子衡识趣地说道:“这样好了,胜利,我去校门外等你。”

    张胜利一把拽住王子衡,将他推进宿舍,扭头对尚主任陪着笑道:“主任,通融一下,远来的客人怠慢不起,等我下完课就领他出去,好吧?”

    尚主任冷哼一声,脸紫得像副猪肝:“你看这办吧,张老师,你这个学期的考核分已经是全校最低的了。”

    “您尽管扣,我也不指望靠这点考核分发财!”说完,张胜利顺手将门重重关上。

    这是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外总共两个单间,一间起居,一间应付工作和生活。

    门口放着饮水机,张胜利给王子衡倒了杯水,道:“你先坐会儿,我这节课还有二十来分钟,完了咱们出去吃饭。”

    王子衡道:“你别管我,先去上课要紧。”

    张胜利出去后,王子衡在房间里来回打量。

    自己的手机好几天都没电了,虽说暂时用不着,但想到马上就要穿梭回去,还是充上电的好。他和田福生虽然将SIM卡取了出来,但都没丢,为的就是回去后继续能用。

    他找到了张胜利放在书桌上的充电器,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书桌上,有一张四尺宣纸,上面是张胜利刚刚挥就的一首诗:

    晚来风愈冷,愁乱总无边。

    世事凭谁论?人情从利偏。

    终究三尺让,何必两相煎?

    旧隙难修好,新交恨又添。

    “好诗!”王子衡暗赞道。

    当今有很多喜欢写古诗的人,往往拘泥于辞藻格律,内容上常作无病呻吟;张胜利现在的诗,既能做到言由衷,又能兼顾格律工整,与大学时相比的确精进不少。这个张胜利,明明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长了一条长舌呢?

    一抬头,又看见墙上挂的一幅立轴,上面是一首词:

    独自慢登临,向晚时分。一山烟雨看无痕。点点情思皆化了,过眼烟云。

    乏计可称春,怕不均匀。参差花草各缤纷!谁在此间多计较?无那精神。

    瞧那字迹,同样是张胜利的手笔。人道字如其人,观张胜利的字体风格,奔放飘逸,大有陈加林老先生的神韵;但细看每一笔每一划,又显得狂狷有余而沉稳不足,总是少了些安分。如此印证起来,张胜利的行为便也能得到解释了。

    书桌的边角,是张胜利刚刚收上来的一摞作文本。最上边的作文本已打开,张胜利还没得及作批注。王子衡粗略看了作文两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作文题目,叫《我的梦想》:

    我家是贫困户,我长大后也要像爸爸一样要做贫困户。

    爸爸说,做贫困户是最幸福的事情,不用劳动,就每个月都有钱,比他们打工的强,打工的还要每天做事情。

    我家没有水吃了,爸爸打了一个电话,那些政府的人就来给我家修水井,把水管拉到家里,还送了我们米和肉,肉有点不好,全是瘦的,有肥的就更好吃了。

    原来我家坐的土墙房子,政府的人说我家的房子要倒,拿钱给我家修了新房子,坐在明亮的家里,我觉得政府就是好啊,没吃的就送,没住的就修,老师也来我们家,照相送本子。

    我长大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做贫困户,这就是我的梦想。

    看着这样的奇文,王子衡哭笑不得。

    自精准扶贫政策施行以来,民间多了无数怪现象:非农户口拼命改回农业户口,家中有在公家单位任职的赶紧踢出户口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孤寡老人领进家中来养……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十年代,人人都在哭穷、比穷。

    有一次大姐打电话来,告诉他家里没能评上精准扶贫户,电话里哽咽地说,现在想穷还得有关系!

    二十多分钟后,张胜利回到宿舍。

    “走,我带你吃点特色去,骟鸡点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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