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小,阿爹的公事,还有大哥的,我不知道,可这几年,常常见阿爹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大哥也是。

    家里出事后,阿爹和大哥被人家告了状以后,阿爹和我说,让我记住,阿爹说,把大姐嫁进江家,他以为是给冯家结了门靠山,阿爹说这是因为他自己想占便宜,是自己混帐,这是阿爹的话。”

    不知道哪一句触动了冯杰,冯杰声音猛的哽住,片刻,又接着道:“阿爹说,治平十七年,他接到江娘娘密旨,让他和邵大棒子一起,里应外合劫杀柏帅一家那时候起……”

    殿内响起一阵抽气声,不过都是被礼仪训练有素的,惊愕成这样,也没人敢发出声音,御前失仪。

    太子也没发出声音,他不是担心御前失仪,他是愕然过度,目瞪口呆。

    “阿爹说,那时候,他就知道,冯家只怕逃不掉满门惨死的厄运,……”

    “劫杀柏家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皇上厉声打断了冯杰的话。

    “是,阿爹说,不是,这是大哥说的,大哥说,柏家和苏家结了亲,大哥说江娘娘非常生气,阿爹说柏帅是国之栋梁,大哥说柏家在军中威望极高,柏家和苏家结了亲,柏帅肯定要帮着苏家,江娘娘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爹说他到密旨,不是,是口谕,说他和大哥,一边几夜睡不着觉,阿爹说江娘娘性子暴烈,娘娘吩咐的差使,要是办走了样,哪怕只有一点点,娘娘都是要杀人的,这份口谕,阿爹要是敢不遵从,冯家立刻就得灭门,可要是听娘娘的吩咐,他爹说柏帅不能死。

    后来,大哥说,他和阿爹还是咬牙拖延了几天,邵大棒子劫杀柏帅一家时,阿爹没动,一直等到柏帅一家从邵大棒子手里逃出来,跟杭州,阿爹说是关将军,到关将军派了些人护住了柏帅一家,知道肯定劫杀不了柏帅了,阿爹才和大哥一起,带着人追了几天,阿爹说江阴军远不如杭州军。”

    “此事属实?”皇上脸都青了,抬手止住冯杰,看向柏景宁,声音里都是怒气。

    “是,臣赴任福建途中,确实被海匪劫杀过,不过,臣当时以为,海匪劫杀臣一家,是怕臣统领沿海诸军后,清剿海匪,断了他们的财路生路,才先下手为强。”

    柏景宁站出一步,不慌不忙答道。

    “你接着说,还有什么事!”皇上冷冷扫了太子一眼。

    太子只觉得后背寒冷的仿佛祼露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和他阿娘,这一趟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阿爹被人告到宪司手里的案子,大哥说,那不是阿爹做的,是江娘娘许给邵大棒子的好处,邵大棒子抢好杀好,江娘娘让阿爹替邵大棒子清尾顶罪。

    大哥说,江家所谓的海商起家,其实是海匪起家,邵大棒子原本是江家的护卫,是江家放出去当海匪的,邵大棒子自己也说,我亲耳听到的,邵大棒子对大哥说,让大哥不要怪他,他是江家的一条狗,邵大棒子说,他领了吩咐,要把冯家斩尽杀绝。”

    冯杰哭出了声,“是三姐和四姐,还有六姐,六姐还没及笄,自荐枕席,求留我……一条命……”

    冯杰想着几个姐姐,腿一软跪在地上,哭的声嘶气噎。

    大殿中寂静一片,只有冯杰撕心裂肺的痛哭响彻飘荡。

    太子头目森森,如披冰水。

    ……………………

    秦王府,外书房旁的暖阁里,李夏端坐在炕上,郭胜垂手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韩尚宫站在郭胜对面,三人都在凝神听黄太监说今天早朝的事。

    黄太监说的极其详细,皇上什么表情,太子怎么样,柏景宁什么态度,以及江家那几位又如何,仿佛他就站在现场一般。

    李夏凝神听完,轻轻舒了口气,冲黄太监欠身笑道:“黄大伴辛苦了。”

    “冯杰虽说没说全,不过,好象比预想的还要好些。”郭胜看着李夏,面带喜色。

    “嗯,”李夏随口应了一声,看向韩尚宫道:“和姚氏说一声,若是点了她主理后宫,那件事要抓紧。”

    “是。”韩尚宫先应了,看着李夏,有几分迟疑。

    “冯杰所言,不论真假,都查无实据,没有真凭实据,单靠冯杰所言,伤不了江氏。”李夏沉默片刻,“咱们有机会,不过是皇上让人去察这件事的一点儿空档,江家聪明人多,特别是江延世。”

    “是。”韩尚宫虽说还是十分疑惑,不过这一声是,却答的极其干脆,跟在李夏身边到现在,她对李夏的信服,已经不亚于金太后了。

    韩尚宫垂手退出,赶紧去安排传话。

    郭胜看着李夏,拭探道:“要不要安排点真凭实据出来?”

    “不用。这件事到此为止。”李夏否定了郭胜的建议,怔怔的有些出神。

    皇上对江氏的信任,是她从前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想明白的事情之一,皇上不喜欢江氏,甚至厌恶江氏,但他信任她,从前……

    想到从前,李夏有几分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了,从前早就不是从前。

    那个已经没有了的从前,直到最后,江氏死也是死在皇后的位置上,一直到死,她都是掌管后宫的人,虽说到最后,她已经无力掌控。

    至于姚贤妃,皇上到死,都觉得整个后宫,最忠厚本份的人,就是姚贤妃。

    想到这里,李夏嘴角挑出丝丝笑意,对于皇上看人的眼光,她最初是惊讶,再之后是鄙夷,然后,就连鄙夷都懒得鄙夷了。

    “你去迎迎王爷吧,跟王爷说,不要急赶着回来,不急在这一天两天了。”李夏出了一会儿神,吩咐郭胜。

    郭胜忙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看着郭胜出了门,李夏看向黄太监,“这一阵子没什么事了,传个话,这一阵子,宫里所有人都不许乱动,好好护好自己。江氏是极精明的人,有时候,危机也是机会,看人的机会,不能让她趁到机会。”

    “是,王妃放心。”黄太监躬身答应,退后一步又站住,抬头看了眼李夏,脸上笑容隐隐,“娘娘若是在天有灵,必定放心得很。”

    李夏一个怔神,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

    娘娘没有在天之灵,娘娘是魂飞魄散。她是确确实实的知道,人是有魂魄的,因为知道,所以没法不悲伤。

    当天傍晚,宫里传出旨意,江皇后拘在宫中待查,由姚贤妃和太子妃一起,暂时代理后宫诸务。

    朝中,由严宽统领,从六部以及御史台挑了七八个人,查问冯家这桩案子,其实,就是冯杰所指控的江皇后劫杀柏景宁一家这件事。

    江延世那间偏在江府一隅的书房院子里,江延世和莫涛江站在廊下,脸色都很不好。

    “步步紧逼。”江延世一声冷笑。

    “柏家确实被人半路劫杀?确实是娘娘指使?”莫涛江眉头紧拧,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怒意。

    “我是事后知道的,不是娘娘,是明州一支。”江延世答的极快,“先生也知道,江家在海外那点子关联,都在明州一支手里握着,这一趟接冯家人出海,也是冯氏自作主张,我要是能指挥调动得了海上那帮悍匪,岂能放走了冯家人,又让他们平平安安进到京城,胡说八渞。”

    莫涛江脸色和缓了不少,“唉,江家四分五裂,这不是兴旺之兆。”

    “这话我和翁翁说过,翁翁也没办法,这是江家祖宗立下的规矩,许子孙各行其道,早年间,族里甚至有一条许挑战杀戮的规矩。”

    “你当初杀了你那位兄长,就是这条规矩?”莫涛江皱着眉。

    “嗯,明州人都说江家人是匪,这话没说错,江家确实以匪起家,以匪治家,短短七八十年,就做了明州第一家,做了如今天下举足轻重的家族,如果太子顺顺当当即了位,江家也许还能做成天下第二家,至少翁翁觉得,这以匪治家,没什么不好,或者说,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

    江延世声调冷漠,仿佛说的不是江家,而是故纸堆里某个掌故。

    “唉。”好一会儿,莫涛江无奈的叹了口气,“公子有什么打算?”

    “先生的意思呢?”江延世反问道。

    “娘娘不能有事,不管是不是娘娘,这污名,不能落到娘娘头上,严相统领,公正上,至少不差太多,其余八人中……”莫涛江曲着手指,一个一个和江延世说从六部和御史台抽出的八个人。

    江延世侧耳凝神,听的十分专注。

    “……我以为,这件事,是找不到真凭实据的,就是柏枢密也没有,”顿了顿,莫涛江看着江延世道:“公子得去寻一趟柏枢密,要让他相信,劫杀他的事,和娘娘无关,和太子无关,最好,也和江家无关。”

    “江家没法完全撕脱出来,这是明州一支所为,柏枢密是明白人,我觉得还是实说最好,以后,我必定灭掉明州一支,给他个交待。”江延世眼皮微垂。

    莫涛江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没有真凭实据,再能说服柏枢密,此事,没什么大碍,只是,皇上那里……”

    “这个,只能等解决了眼前的事再说。”江延世眉宇间满溢着烦恼,“皇上点了太子妃主理后宫……”

    “还有姚贤妃。”莫涛江看着江延世提醒了一句。

    江延世呆了好一会儿,看着莫涛江,突然道:“这是她的手笔。”

    “谁?”莫涛江惊讶问道。

    “没什么,秦王这几天就到京城了。”江延世立刻转了话题。

    “是,他回来的很是时候。”莫涛江有几分狐疑的看着江延世。

    “有时候,死一个两个人,天下反倒太平了。”江延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看着莫涛江,突然道。

    “什么?谁?哪一个?秦王?”莫涛江从莫名到顿悟到愕然。

    “嗯。”江延世看着莫涛江,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荒唐!”莫涛江带出了几分怒气,“你跟你们江家明州一支,有什么分别?杀人要是能治国平天下,那倒好了,你杀了秦王,长沙王府呢?陆家呢?还有阮家,都杀了?杀一家,到少牵三家,你能杀多少?”

    “我有些急躁了,先生也知道,我也个急脾气,不过说一说。先生别介意。”江延世冲莫涛江长揖到底。

    莫涛江松了口气,“凭心而论,秦王爷这趟江淮之行,所作所为,全是为国为民,之前署理兵部时,清理地方驻军,对柏枢密剿匪全力相助,这都是为国为民,公子得学会退一步,不带私心的看一看秦王府一系所作所为,而不该象现在这样,先把秦王爷定到篡权夺位的逆臣贼子的位置,再去看他所作所为,所谓疑人偷斧,这样怎么能行呢?”

    “先生这话有些道理,我记下了。”江延世沉默片刻,拱了拱手。

    当初他看中莫涛江,有一部分,就是看中了他这份中正,中正这事,就是象现在这样,总是要撞到南墙,才知道人心之恶。

    进了三月,拂面的春风中,秦王打发的人,陆仪打发的人,以及郭胜打发的人,一会儿功夫,五六趟报到李夏面前,明天午后,秦王就能从南熏门进城,进宫缴旨之后,立刻回府。

    李夏算着秦王的行程,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带着几个会骑马的丫头和一群护卫,从陈州门出去,沿着驿路,一路迎出去。

    李夏的骑术早就练习的相当不错,从京城往外的驿路十分宽广,李夏在诸丫头和护卫的围簇下,迎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纵马如飞。

    一口气跑了大半个时辰,迎面撞上往京城王府飞奔送信的护卫,护卫忙掉转马头,夹杂在疾驰的队伍中,再迎回去。

    歇了一两回,一个多时辰后,李夏远远看到了高高扬起的钦差旗帜,以及,蜿蜒的车队和散在车队两边的护卫们。

    李夏勒马停住,报信的护卫猛抽了一鞭子,迎着队伍疾冲过去报信,王妃接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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