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贤妃侍候皇上用了晚膳,亲手沏了杯淡茶,见皇上示意了,侧身坐到皇上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有件事,想跟皇上说一声。”

    姚贤妃顿住,低低叹了口气,“自从唐嫔走了之后,这宫里,好象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这么些年,宫里也没添过丁。”

    皇上皱起了眉头,没添过丁这件事,是他这一两年的大心病。

    “您看,是不是再挑些人进来,一来宫里也能热闹些,二来,挑些宜生养的,皇上只有兄弟两个,皇家总要多多开枝散叶才好。”

    姚贤妃柔声细语,皇上听的极其妥贴,“这是你想的周到,嗯,确实要挑些人,不过,这不是小事,明天朕先和金相他们商量商量。”

    姚贤妃笑应了,不再提这事,只陪着皇上说些他爱听的话,天色渐晚,皇上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回去,命人传了位美人侍寝。

    添丁是大事。

    隔天,皇上一提后宫添人的事,从金相到柏枢密侯计相,都表示赞成,皇上忧虑后宫没有时不常的添丁进口,不是一年两年了,没人想去捋这个逆鳞,何况,别说皇家,就是平常人家,子嗣繁衍都是大事,反对起来难免就有了让人攻击用心险恶。

    只是金相提出,这趟后宫添人,不必再限定出身家世,只要身家清白、识书达礼,再愿意进宫就行。

    几位相公和柏景宁侯明理急忙赞同,后宫新添的美人儿出身不显,对大家来说,至少都没坏处。

    皇上虽说有几分不悦,不过,还是勉强答应了。

    挑人充实后宫的旨意还没出来,信儿就递进了秦王府。

    李夏听韩尚宫禀完,吩咐请郭胜进来。

    “冯杰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看着郭胜见了礼,李夏直接问道。

    “柏乔被召过去问了四五趟了,柏乔只说得了几位江湖人士相助,没说是我和胡磐石,只说几位异人行踪飘渺,他查访了好些年,一无所获。”

    郭胜说着,小心的看了眼李夏,知道当年援手柏家的人是他的人不少,不过,知道的人,大约都不会出面去指证他就是那位异人。

    “和王妃预料的一样,江延世对这桩案子盯的极紧,几乎是密不透风。好在,咱们不打算再做什么,冯杰又是个极聪明的,咬死牙关,只说是父兄的交待。到现在,还在胶着。”

    “照你的看法,还能胶着多久?”李夏问道。

    “这案子我请教过陈江,陈江说,这种案子最难结案,冯杰说的都是实情,却无凭无据,柏家问一答一,置身事外,案子怎么结,都有不是。这案要不是事关江皇后,那就是一直拖着,拖到拖没了为止。

    不过,事关江皇后,这么拖肯定不行,江延世盯的这么紧,陈江的意思,也就一两个月,再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出来,这个说法,十有八九,是说查无实据,定罪冯杰。”

    郭胜没说自己的看法,他不擅长这个,陈江更专业一些。

    “要是陈江也觉得冯杰所言是实情,那朝臣,十之八九,也是这么认为。就算定罪冯杰,大约也是要赦免的。皇上不赦免,朝臣们也会上折子替冯江求一个赦免下来。”

    李夏眼睛微微眯起,沉着脸想了片刻,“冯杰要是得了赦免,再以死明志明冤,可比活着好多了。”

    郭胜一个怔神,“冯英已经死了,冯家好象只余冯杰一个男丁了。”

    “江阴军之乱,江淮两浙,死了多少人?”李夏站起来,走到窗前,冷声问道。

    “陆将军说,死于兵乱的两千多人,兵乱之后,流离失所的,不下十万人,这些人,死者十之二三。”郭胜想到了李夏的意思,声音一路走低。

    “江阴军之乱,你深知内情,要是这样的人家,还有留一个象冯杰这样的人中龙凤沿续血脉,甚至富贵,那些死了的人,和经受过亲人惨死,家产尽失,从地狱中走过一趟的人,是不是要觉得,老天瞎了眼,满天的神佛菩萨都瞎了眼?”

    李夏说着,回身看着郭胜,声色俱厉。

    郭胜一点点矮身下去,“在下错了,在下知错了。”

    “盗亦有道,争权夺利,也要有争权夺利的格调,冯家这样的,抹掉,比留着好。”李夏居高临下看着郭胜。

    郭胜身子再矮下去,几乎跪在地上,“是,姑娘的教训,在下牢记在心。”

    宫里挑人,不限家世,只要一个身家清白,自愿进宫,这一趟就比前一回热闹了许多,就连那些养清倌人的暗娼之家,也往上报了名,被驳回来,还纠结了一群同样被驳回来的,跑到宣德门闹了一场,凭什么说他们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

    京城市井小民们,心满意足的看了场大热闹,开国以来,这么挑人进宫的,这可是头一回。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没人那么不开眼把这些写折子上给皇上看,宫里,皇上也是十分的心满意足,这一次挑的美人儿,虽说家世差了些,可人,却比上回强了不少。

    江氏挑人只挑丑的,看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姚妃真是难得。

    今年,这个四月里,对皇上来说,真是喜事连连。

    刚得了七八个真正的美人儿,没几天,又得了赵答应诊出孕脉的喜信儿,隔没两天,孙答应也诊出了孕脉。

    皇上高兴之余,又怒火上冲。

    看样子,江氏借着统领后宫的权力,往后宫诸人饮食上做手脚,不想让宫中添丁这事,也不是空穴来风!

    江皇后被锁在宫中,消息却照样灵通。

    冯杰的指控,江延世隔天让人捎一趟信进来,对这件事,江皇后并不怎么放心上,一来她没有把柄在外面,二来,这几十年,她受到的指控污蔑太多了。

    宫中新挑了许多美人儿进来,江皇后听了只是冷笑,不过多几个人罢了,她看皇上看了半辈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清楚楚,他不算是太差的皇帝,可论为人夫为人父,他不是人。

    不是人的人,他的后宫,各凭本事罢了。

    赵答应被诊出有孕,接着,孙答应也被诊出有孕的信儿报进去时,江皇后吃着早饭,女使话音刚落,江皇后抬手掀飞了桌子,错牙吩咐道:“叫太子妃进来见我!”

    太子妃魏玉泽跟着个老内侍,躲躲闪闪的进了江皇后院子角门,才长松了口气,又低低叹了口气,娘娘总是这样随心所欲。

    江皇后端坐在炕上,直视着跟在女使身后进来的魏玉泽,看着她见了礼,冷声问道:“听说赵氏和孙氏都怀上了?”

    不等魏玉泽答话,江皇后冷笑了两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谁最先知道的?怀上了这事,是太医诊出来的,还是她们自己说的?前前后后,你仔细说一遍。”

    “赵氏是请平安脉的时候,诊出来的,那天当值的正巧是柳太医,娘娘知道,柳太医最擅孕脉,那会儿我和姚娘娘正商量端午的事,是在赵氏身边侍候的一个小丫头过来禀报的,我和姚娘娘赶紧过去,柳太医又仔细诊了一回,说是孕脉无疑。已经快两个月了。”

    魏玉泽眼皮微垂,答的很详细。

    “但凡侍寝的后宫诸人,月事是要月月报记的,快两个月了,至少有一次月事没来,怎么没人知道?”江皇后眼睛微眯。

    “姚娘娘当时就让人去调了月事的事,赵氏的月事不准,时长时短,往前一两年里,有过两个月才来一回的例,也有一个月两回的,所以就误过了。”

    魏玉泽耐心解释。

    “孙氏呢?听说有人怀上,她就怀上了?”

    “孙氏也是月事不准,不过她都是长出来的,别人月事隔上二十天,三十天,她能隔上五十天,两个月,也是连着两个月没来月事,听说赵氏诊出孕脉,孙氏就报了上来,说她这一次和往常不同,早上起来恶心的厉害。姚娘娘就请柳太医诊了,果然是怀上了。”

    “柳春国!”江皇后慢慢咬出几个字,眯眼看着魏玉泽,冷笑道:“你真信了这两个贱人怀上了?”

    魏玉泽一个怔神,随即苦笑,“娘娘。”

    “当初金太后冷眼看了你两三年,却没挑中你,真是慧眼。你怎么能蠢成这样?”江皇后上身微微前倾,直视着魏玉泽,眼里都是鄙夷。

    魏玉泽一张脸涨的血红,嘴唇都有点颤抖。

    “这是秦王府的手笔,是那个李氏,也许还有苏家,柏悦那个贱人,和李氏这会儿可是蜜里调油,秦王府救过他柏家十几条人命,从冯杰起,从唐家玉那个贱人的死开始,这是一连串的圈套,一连串,你难道没看到?你是瞎了,还是傻子?”

    江皇后被人套进一连串的圈套里,这会儿愤怒之极,面对愚钝茫然的魏玉泽,只恨不能一句话就能把魏玉泽捅出浑身窟窿,把魏玉泽从内到外刺到让她感觉到痛快之意,让魏玉泽痛极而清醒。

    “你不是号称自小当宗妇养大的,见识不凡?你的见识呢?你的眼呢?”江皇后上身往前倾的更多,“唐家玉那个贱人死的时候,我警告过你没有?你得长眼,学会用心眼!冯杰那个蠢货,被人利用,我怎么交待你的?只要我活着,这宫就乱不了,你只要看紧姚贱人,我让你看紧她,你听到哪儿去了?”

    魏玉泽羞愤交加,浑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能蠢成这样?我的话你不听,你听姚贱人的挑唆,她和你誓不两立,不能共生你不知道?我是太子的生母,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你是他从宣德门抬进来的媳妇,我能害了你?你是猪啊?你不但不听我的话,你还成了姚贱人手里的一杆枪,怎么能有蠢成你这样的人?”

    “娘娘句句指责别人,劫杀柏家的,难道不是娘娘?赵氏和孙氏怀了胎,是柳太医诊出来的,谁能做假?这事还能做假?不说十月怀胎生不出孩子,就是一两个月后,肚子平平的不见起来,难道瞒得过?”

    魏玉泽气极了,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抖着声音,一句句驳回去。

    “唐娘娘是怎么死的?娘娘没有扪心自问过吗?娘娘以为,这宫里,朝廷里,天底下都是蠢人吗?都看不见娘娘的所作所为?

    姚娘娘连个孩子都没有,她哪儿碍着您了?她不过是个求个平安终老的可怜人,娘娘眼里,这天底下还有好人吗?

    太后活着的时候,你说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人,你说她恨皇上不死,恨太子不死,她恨不能杀了这宫里所有的人,太后娘娘不也是皇上的生母么?不是和您一样么?”

    “这话是太子跟你说的?”江皇后迎着魏玉泽失控的怒责,慢慢坐直,眯眼看着魏玉泽。太后恨皇上不死,恨不能杀了宫里所有人这话,她可没跟她说过,她只跟太子说过。

    “你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还怕别人再说一遍么?”魏玉泽一口气喷出来,这会儿虽说有点儿身上发软,却并不怎么害怕了,她已经豁出来了,也就那样了。

    “看来,太子待你不错,也是,你跟他一样,蠢的一模一样。”江皇后微微仰头,突然哈了一声,“我总以为太子是我的儿子,我忘了,太子也是皇上的儿子,如出一蠢,不是天经地义么。”

    魏玉泽紧紧抿着嘴,目光斜向一边,娘娘这是疯了么!

    “我今年四十有六,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皇上不死,我大约还能再活上几年十几年,就算不能再活,这会儿死了,我也活了半辈子了,我的儿子长大了,长到我不替他心疼,我觉得他死而活该!

    你呢?你才多大?花儿一样的年纪,你的女儿走路走稳当了吗?你放心,你的女儿不会死,她会活在别人的鼻息下,小心翼翼的活着,等到她替别人粉饰够了一个慈字,再悄死生息的死。”

    江皇后紧盯着魏玉泽,一个一句,充满了讥讽和丝丝隐隐的痛快。

    “我让人请太医给娘娘诊一诊。”魏玉泽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江皇后敛尽讥讽和冷笑,“看着赵氏和孙氏,好好看着,看着这两个贱人怎么演这出戏,看清楚了,也许能让你明白那么一点点。退下吧。”

    魏玉泽一声不响,曲了曲膝,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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