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撑伞是为了遮挡阳光,有的人撑伞是为了遮风避雨,而有的人——他们在人间行色匆匆,满脸伤痕,他们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等候着无数透明的灵魂从高楼顶坠落,轻轻地落在他们的伞尖,飘然落地,他们用柔软的毛巾包裹住那些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坠落的无助灵魂,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不让灵魂踏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他们撑着伞,像是漫长雨季里悄然生长的小蘑菇,像是幽蓝深海里勃勃生机的小水母,他们是碧落黄泉里穿着兜帽的黑镰使者,看起来张牙舞爪,浑身带着密密实实的刺,实际上那些刺都不过是柔软的绒毛,保护着自己千疮百孔,无法回春的内心。

    八宝原本就是个孩子气的家伙,平日里所接触的,除了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也不过是舞蹈班里七八岁的孩子——那些孩子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女,而是社区工薪家庭里,喜欢穿着小裙子跳舞的普通女孩,他们家里所出的辅导费并不多,捉襟见肘的八宝,四年来,却从来没有要求过涨价。

    这样的八宝,不管说了什么错了什么,我们一般都不往心里去。在我们心里,她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灰姑娘,只要她穿上华美的衣衫、只要她披下柔亮的长发、只要她穿上精致的水晶鞋,她是追光灯的焦点,让人失了魂魄,忘了呼吸。

    她脱下了外套,露出原本纤瘦的腰肢和修长的脖颈,像是一只造型优美的玻璃天鹅,举手投足间,找回了舞者的孤傲和冷艳,与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样子,判若两人。这样的八宝,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沉默中,跳着自己编的现代舞,丝毫不曾怯场。

    我仿佛记起了八宝在寝室里练舞的模样,掏出手机,播放她编舞的歌曲。

    我想我应该是一朵死去的花/不然怎么就盛开不了呢/我想我应该是黑夜的孩子/不然怎么就那么害怕阳光/是不是所有的麻雀都会在冬天里死去/是不是所有的人们都在金钱里丧失着良知/是不是只有穷苦的孩子才能唱出最美的歌/是不是只有漂泊的人们才懂得生活的苦涩。

    悬崖上能开出惊为天人的花,若无人欣赏,是否就等同不存在于世?

    霜刃的一声叹息,踩在歌词与间奏的空档之中,像一记沉重的鼓点。他本来就因为八宝让出了位置,退到墙角的桌子边,此刻,他一边注视着八宝跳舞,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酒瓶,简简单单地拿起子弹杯和小勺,用薄荷酒、樱桃力娇酒和百利甜,做出一杯三层颜色的鸡尾酒,樱桃色沉在最底、薄荷绿在中间、百利甜的奶油浮在嘴上,以一片薄荷叶作为点缀,小小的一杯,真是少女心盎然。

    在掌声雷动之后,八宝微笑着回到我们之中,就像是把白天鹅赶回了鸡窝一般突兀,我和酱油不由得往右边挪了一步。霜刃端着酒盘,将三杯酒递给我们,身边的人又是一阵起哄,我和酱油对视一眼,哪敢拿起酒喝,摆摆手全部塞给了八宝,八宝倒是欣然接受,半分推诿都无,一个表里如一,锋芒毕露的女子。

    霜刃重新回到了圆圈的中心,他盘腿坐下,继续从盒子里抽取大家缩写的卡片,与之前相比,他的眼中,已少了一份对八宝的俾睨,单手摸着卡片的同时,小眼神不断地向八宝的脖颈瞟去,八宝毫无察觉地喝了一杯酒,扭过头呸呸呸了三声……还是那个原汁原味的八宝(要是辣酱此时在场,恐怕这台得被合体的两个人给直接拆掉,幸好幸好,我摸了摸自己快跳出来的小心肝儿)。

    “下一道,有没有喝醉酒后打电话给过前任?呵,这个问题有些辛辣了,准备好了么?”霜刃像是一块化开了的冰,比起刚才冷冰冰的样子,温和了不少。

    “大家祈祷一下不要抽到红星吧,哈哈哈。”可乐补了一句,和冰块一起抽牌,两人的指尖触碰到一起,冰块顺势握住了可乐的手。

    “油……”围观群众们表示今天的瓜真的很好吃。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兀自摇了摇头。

    “你敢说你没干过这种事?恩?”酱油压低了声音和我咬耳朵。

    我还是摇头,“我在家一般都是和老爸喝酒,一般就一两杯,哪里会喝醉,更别提打电话给谁谁谁了。”

    对于我来说,酒可以作为排解烦恼的手段,但并非是喝酒的主要原因,更不会借酒消愁,拿来壮胆,作为和前任重新沟通的手段。我喜欢酒是因为酒大多代表的是快乐的记忆:啤酒代表了和老爸一起啃糟卤凤爪的夏天;黄酒代表了和老爸一起吃螃蟹的秋天;梅酒代表了和老爸一起吃火锅的冬天;桃花酒则代表了和老爸一起吃螺丝的春天;不同的酒都是我美好的过去。

    “看出来了,一对酒鬼。”八宝脸颊红晕,继续去喝第二杯彩虹酒。

    “我已经很久没和老爸一起喝酒了,”我从霜刃的牌里抽出了一张,扔到地上,不小心翻过了牌身,黑桃K,“我还蛮怀念的。”

    酱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打算回答。

    接下来的几个游戏,我都没有抽到过红桃,倒是酱油抽到了一道真心话和大冒险,分别是亲吻过几个人(酱油:一个?),和与右手边的人对视一分钟(酱油和刹车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两个人的手心都紧张出了汗,我在心中笑得花枝乱颤)。

    “真心话,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异性,最吸引你的两个特点。”

    上一秒我还在风中飞扬,下一秒我就在土里安详,我痛苦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牌贴在我的额头上。红桃六。

    顺时针继续旋转,接下来的一个男生直接望着旁边坐着的阿罗,说道:“我不喜欢完美,我喜欢你。”

    “你放屁。”阿罗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

    大家哈哈大笑,男生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丝毫没有往心里去,也是了,这个年龄的男生,正是勇往直前,困难越大兴趣越高的时候。

    轮到我时,我盘着腿,托着腮,颇为惆怅:“最喜欢异性的两个特点……我喜欢普通话说得特别好的,如果会说京腔,那就更好了……第二个嘛,我喜欢字写得好看的人,不论男生女生,都行。”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龙门镖局里的大当家,觉得他的语调特别好听。

    “切……”没有听到更劲爆的答案,大家喝起倒彩。

    我无所谓地笑笑。

    运气这种事,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当我抽中第一个红桃之后,第二个也接踵而至。

    “最喜欢的电视剧?”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这道题是刹车手写的错觉,还好,这道题并不算令人难堪,“老友记?或者寻妈记吧?”

    “寻马记?为什么喜欢寻马记?马男的番外篇么?”可乐满脸疑惑地问道。

    “寻马季?马季不是早就去世了么?为什么要寻马季?追忆老艺术家么?”八宝接茬道。

    我和刹车愣了一秒,两人默契地笑了起来,我偷偷向他看一眼,瞬间满脸通红,低下头,继续喝酒。

    “末班车,别忘了你的末班车~”酱油不怀好意地戳了戳我的手肘,我如梦初醒,像个小学生一般,举起手来:“社长,我要去赶公交车了,不好意思先行一步啊。”

    酱油捂住额头,嘴型明显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管这么多呢,低声和酱油嘱咐:“酱油,你待会儿和八宝一起回宿舍,最好找个人一起同行,大晚上的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妈——”酱油拖着长音,脸色不善,宛若晚娘。

    我和油门、风铃告了别,抓起衣服就往屋外走去。

    夜色如梦,月色如银。

    我站在公交车站台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凉夜带着水汽的空气滑入呼吸道中,直达肺泡。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想要追,有时候更想逃,有的时候想要变得漂亮,有的时候想要蒙住头快跑,只因为害怕现在的自己,配不上心底喜欢的那个人。

    有时候心里想他,也不过是默默祝福,不求他见我,不求他向我,不求他任何回报。

    我滑动手机解锁,酱油发了五六十个表情刷屏,控诉着我早早退场的‘罪恶行径’,我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回复,只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左肩膀。

    我照例诚实地向左边扭头,意外地看到了刹车那张,斯文败类的脸。

    “你怎么来了?”我承认,这是一句毫无营养的话。

    “给你。”刹车将一张背面写着大冒险的卡片递给我。

    我头脑发蒙,把卡片翻过来。

    ‘其实我的字也很好看。’他这么写着,字体是飘扬洒脱的草书。

    ‘其实我也会京腔。’他递给我第二张卡片。

    “你会说什么?”我问。

    “豆汁儿——炒肝儿——”刹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捂住嘴,笑出了声,“这明明是真心话。”

    “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冒险,”他将第三张卡片递给我。

    上面写着——

    ‘我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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