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俗话说的好啊,人再得意也得夹着尾巴。

    洪衍武这一眉飞色舞把实话秃噜了,反倒惹来了没必要的麻烦。

    人家单先生一听说是“华夏工艺品”商店买的,就知道这肯定是阴差阳错从故宫流失出去的。

    毕竟是故宫的研究员,职业的责任感马上爆发,单先生竟然提议让洪衍武交给国家。他表示愿意跟故宫收购部门说说,可以给他高一些的价钱把东西收走。

    哎哟,得意忘形,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

    洪衍武这一下就苦了脸,直告饶。

    “别啊,单先生,我们哥儿俩好不容易把这玩意弄回来的,容易吗?您别一句话,就给划拉到故宫里头去啊。那里头什么没有,可不缺这一件两件的。我跟您说,这东西年头可不够,按国家政策它不算文物啊。我谢谢您,您就别逼我了,好不容易捡个大漏儿,我还想当传家宝呢……”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还说得如此可怜。单先生和王汉平都不由一起笑了。

    不过单先生还在坚持,“你这东西确实算是国宝。难得的是一对儿,还无残破,已经足够进‘珍宝馆’的了。所以,你才该把他交给故宫啊,这样可以有更多的人民群众看到它……”

    洪衍武一梗脖子。“那可未必,我的单先生啊。您别诳我,行里边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真正的好玩意,可不是都给公众展出的。再说就是可以展出的,那就都是真的吗?比如说某些字画,某些瓷器……”

    这几句正中要害啊,单先生一下支吾了。

    洪衍武顺势又赶紧好言相求。

    “单先生,说实话,这东西能到我手里,那也是缘分。您去‘华夏工艺品商店’看看就知道了,咱们什么好东西不是明码标价在往外卖啊?那叫出口创汇。还就属料器洋鬼子买的最多,因为咱这玩意儿是一绝,他们那儿没有啊。其实要不是我这对蟠桃树太不方便了,估计早流失到国外去了。我们这买下来,还算为国家立了一功呢。其实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不就怕我倒手转卖,或是藏着掖着嘛。您放心,一是我保证好好保存,多少钱也绝不出卖。二我保证,以后绝对找个机会为公众展出。兹要有人看,我就天天敞开大门给人看,绝不关门。真要那样,那没准比交给故宫还更符合您的初衷呢……”

    这几句话说的到位,单先生脸色还真犹豫了。

    关键时候,王汉平又出面帮着洪衍武说了几句话。

    “老单啊。故宫就是再有钱,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去吧?人家自己花钱买的,不愿意交公就算了。你都不在职了,还操这心干嘛!何况小伙子这话也没说错,有时候这些东西在私人手里,确实比在公家手里能够得到更好的保护……嗯,你能说不是吗?”

    这么一来,单先生真就点点头不言语了。

    洪衍武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既感谢王汉平仗义执言,也觉得单先生这位专家肯听人劝,还挺开通的,倒不算是食古不化。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王汉平说这话居然也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并不单是冲他这两盆蟠桃树说的。因为紧跟着,王汉平就对他仔仔细细说起了一件大事儿。

    洪衍武等到听完了,才真正领悟了王汉平刚才这话的意思,更是为两位老先生来找他的真正意图大吃一惊。

    敢情今儿单先生和王汉平撞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运东西,并不是巧遇。两位老先生其实是特意等在大门口的。目的就是要跟洪衍武说个大事儿。

    是一件什么大事儿呢?

    为的是一件了不得东西。

    这东西有多么了不得呢?

    事关整个京城的安危。

    这话听着邪唬吧。可话得两头说,这东西要真说出来,后辈的年轻人或许能够不当回事。但老辈儿京城人绝对一百一的认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得嘞,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那东西是一块儿巨大的木头,金丝楠木,镇守京城的神木!

    自明清起,京城就有“五大镇物”之说。

    传言按道家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在京城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用来震慑妖魔,以确保京城安宁。

    中央属土,镇物是“万岁山”,实际上就是聚土为镇山的“景山”。北方属水,镇物是“颐和园”昆明湖边的铜牛。南方属火,镇物是“永定门”的燕墩。西方属金,镇物是“觉生寺”(大钟寺)的永乐华严大钟。

    而东方属木,镇物就是咱们要说的这棵“神木厂”里的金丝楠木了。

    据《日下旧闻考》中记载,“神木厂在广渠门外二里许,有大木偃侧于地,高可隐一人一骑,明初构宫殿遗材也。相传其木有神。”

    还有“京师神木厂所积大木,皆永乐时物。其中最巨者曰‘樟扁头’,围二丈外,卧四丈余,骑而过其下,高可隐身。岁久风雨淋漓,已渐朽矣。”

    这些文字都清楚地记录下了“神木厂”在当时的真实情况。

    “神木厂”具体位置其实是位于广渠门外通惠河二闸的南面。大约就是今天东三环“双井”地区。

    这个地方的地名几经变革,后来又分别叫做“皇木厂”和“黄木厂”,最后被叫做了“黄木庄”。软胶囊,就连住在那儿的人,也没几个知其来历的了。

    可这个地方在明清两代却是极为知名的。

    明初时永乐皇帝朱棣营建故宫紫禁城时,曾派人到四川、两湖、两广等地采办大量上好木料,这些木材经辗转运输,最后沿大运河运到京城,统一堆放木料的地方就是“神木厂”。

    这些大木那都是世界罕见之物,其中尤以“樟扁头”这棵木头最为巨大,相传其具有神力,可避邪治病,此后便被民间称为“神木”。

    到清代的时候,乾隆皇帝也曾两次到“神木厂”观览“神木”,曾御题《神木谣》并制成碑,其中有“远辞南海来燕都,甲乙青气镇汉舆”之句。更是正式坐实了“镇物”之说。

    而因见大木“已渐朽矣”,为使“神木”不再受风雨侵蚀,乾隆皇帝又下旨,命人在“神木”的西侧建立了红墙黄瓦的方形御碑亭。同时还建筑了七间相连瓦木结构的廊房,把“神木”覆盖起来,周围用青石栏杆围护。

    后来到了解放后,1953年的时候,一个乐器厂建厂在“黄木厂6号”的位置上。神木连同御碑都被圈进了乐器厂的大院。

    虽然此时,“神木厂”四周已变成菜园,为神木建的廊房和御碑亭也年久失修,屋亭倾颓,透风漏雨。但房中的“神木”却叩之依然有声。

    跟着到了“运动”期间,御碑被埋入乐器厂食堂的菜窖。

    那根担任着东方坐镇重任的神木待遇更惨。因嫌它占地方,厂领导终于下令工人把它锯成了好几段,破烂一样地扔在了院里晾晒。又让它重新遭受风雨。

    后来王汉平被请到乐器厂做木工指导的时候无疑中发现了这个情况,搞清始末之后,心疼极了,就跟单先生通了气儿,想让他出面让故宫把“神木”收走,妥善安置。

    可故宫的人看了之后,说那就是几大堆儿烂木头,什么文物价值都没有,就完全放任不管了。这么着,那木头还是只能那么搁着。

    直到头几天,那乐器厂的新领导忽然又找到了“红星家具厂”来,说想用他们院儿里的那些木材跟家具厂换三十张写字台。给厂子里那些平反后重新上任的干部们谋个福利。

    王汉平当然想答应啊,可“红星家具厂”的领导因为觉着乐器厂根本就用不着巴结,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就给拒绝了。

    家具厂领导说他们不缺木料,更别说风吹雨淋过的糟木头了。要写字台可以,得拿钱和工业券买。看在都是公家单位的面儿上可以适当优惠一下,但以物易物面谈。

    这态度一下就气着乐器厂的领导了。走的时候撂了一句话,“你们家具厂别牛气哄哄的,我们乐器厂也有木匠。真以为离了你们,我们就得吃带毛猪?我还告诉你们,我们就拿那些‘糟木头’自己做,刷钢琴漆,保准儿比你们做的还漂亮……”

    这话在家具厂领导的耳中当然无所谓啊。可王汉平听了简直魂飞魄散。

    那可是明永乐建大殿的余材啊。天生楠木,专供殿庭楹栋之用。清王朝的时候,上品的金丝楠木就已经不好找了,那都没舍得挪用。

    好嘛,最后居然给做了写字台了,还,还刷钢琴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下这么个下场呢?

    别说鲁班祖师爷要知道,气的都能从坟墓里蹦出来。今后这事儿也会让后人戳脊梁骨的呀。

    六神无主下,王汉平赶紧就找单先生来讨主意来了。

    单先生一听也急得够呛,俩人商量来商量去实在没辙,最后就憋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干脆,就用洪衍武修房的钱跟乐器厂买木料吧。

    当然了,这肯定不是要私下里挪用造房款,坑洪衍武一把。

    单先生的意思其实是,反正花厅院儿的木阁楼也得重造。他原本规划的是用两千块买杉木、榆木和香樟来修这个阁楼呢。

    现在如果要能把金丝楠木拿下来用来造这个楼,那其实更好。虽说阁楼规制小点儿,那也总不至于像做写字台那样糟践了这样的材料,论起来洪衍武还占了大便宜呢。

    只不过这中间有两点。一是必须得就此事跟洪衍武打个招呼,人家不同意也办不成。二是要按乐器厂三十个写字台的条件,两千块的木料款还不太够用,得说服洪衍武再给加点儿钱,另外还得弄些工业券。

    这么一来,他们商量后就在洪家的大门口等洪衍武回家了。哪儿知道等来的是他正往家弄东西呢。

    但这下倒也更证明了洪衍武的眼界和财力了。所以说完这番话后,王汉平和单先生都笑呵呵的。

    他们无非是觉着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大概十拿九稳了,洪衍武肯定不会反对的。

    可事与愿违。洪衍武听过之后琢磨了好一会儿,竟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面露为难之色,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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