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昭默默点头。陈祐琮往前走,张惟昭走在他旁边,冯浩在数步之外跟着。

    三人都不说话,静默行走。耳边只能听到寒风从夹道中吹过的萧然之声。

    走到夹道尽头,就是紫禁城的西北角了。这里有一处一亩见方的空地,种了松柏和一些花草。这时花草早就凋零了,只有松柏仍然挺立在夜晚的寒风里。站在此处往西看,就是内安乐堂。往北看,则是废后崔氏所居的无名宅院。

    陈祐琮站在一株松树下,遥望向内安乐堂。张惟昭就陪他站着。

    “我自从开始记起往事之后,就时常梦见在安乐堂里的情景。有我的母亲,还有其他几个人,对我十分亲切,给我吃的,带我游戏。梦里十分真切,醒来后却变得模糊。”陈祐琮声音低沉。

    “那是些什么人?”

    陈祐琮遗憾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就是还没有到能想起来的时候。”张惟昭说。

    “今日宫宴,凡是有儿女的妃嫔都到场了。如果我母亲在世的话,也会和皇祖母、父皇一起共庆团圆的吧……”

    “也许。”张惟昭如此回答。

    “金贵妃三翻四次命人端了菜品给我,说我最近帮父皇分忧不少,自己也要多保重身体。我也再三敬酒给她。众人颂扬她慈爱,称赞我孝顺。”陈祐琮的声音里压抑着很多情绪。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有别的选择,比如趁人不备的时候,拔刀相向,了断恩仇。但是我不敢,我是个懦夫!”陈祐琮有很多愤怒,这其中也包括对自己的愤怒。

    陈祐琮有着和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相似的困境。

    “那不是一个好的选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你养育你的母亲,不会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毁掉自己的。”张惟昭回答。

    “这句话说得好啊!”突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在黑漆漆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是谁在那里?”不远处的冯浩几步抢过来,护在太子旁边。

    一个身影从松树背后转出来,继续说:“是季氏自己心甘情愿被皇帝宠幸却不要名分。是季氏自己愿意偷偷生下孩子,百般艰难养育长大。是季氏愿意被毒死不给自己的儿子添麻烦。是季氏愿意死得悄无声息,只年节的时候随众得几只香烛,几碗供奉就好了,不需要她儿子的祭奠。反正一切都是季氏自愿的。嘿嘿,嘿嘿嘿嘿嘿!”

    陈祐琮僵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张惟昭毕竟入宫不久,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人,为什么对陈祐琮和季淑妃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咄!庶人崔氏,深夜至此意欲何为?口出狂言,不怕太后责罚吗?”小宦官冯浩,平时对主子的事情从不多嘴,这时却站出来卫护太子。

    “荒宅岑寂之人,夜夜在这片林中游走,也没人来管我,今日你倒来质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夤夜至此意欲何为?哦,太后责罚啊,我当然怕了。她责罚起我来当然不手软。但对金贵妃,那可是宽容得很呢!背了那么多条人命,她还不是照样金尊玉贵?”

    冯浩眼见没法让她住嘴,就回转过来躬身对太子道:“请殿下赶快移步回宫!”

    陈祐琮却仍然僵直站立,一动都不动。

    “呵呵呵呵,赶快回去做你的乖巧太子吧。何必管你母亲怎么生,怎么死?你只保住你的太子之位就好了。”

    张惟昭这时已经明白,他们原来碰上了在此处游走的崔氏。崔氏显然已经不是正常人的状态了,和她辩驳没有什么意义,但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不是给她听,是给太子听。

    “你这样三翻四次挑拨太子,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让他替你报仇罢了。口口声声拿太子之母来说事,借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发泄自己的仇恨,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有什么可耻!我有什么可耻!”崔氏的真实目的被点破,霎时变得更加狰狞。“我的一生都被她毁掉了!我想报仇有什么不对?”

    “你的一生怎么样,和太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太子怎么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再悲惨,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本事对自己负责的人是你!任人鱼肉不能反抗的人是你,不是太子!别把怨气撒到别人身上,自己推脱干净!”

    崔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身边出现了一个这么伶牙俐齿的人,把她的一腔烈毒之火尽数堵了回去发作不出来。她嘴里呜呜而鸣,扑上来就要用手去掐张惟昭的脖子。

    张惟昭侧身躲过,同时撩起大氅,飞起一脚踹在崔氏腰间,崔氏当即踉跄倒地。张惟昭抓起陈祐琮的手腕,拖着他转身就跑。

    冯浩当即跟上。

    陈祐琮一开始还在怔忡,但是张惟昭力气很大,拖得他不得不跟着跑。随即他也反应过来了,不再用张惟昭拖,自己也跟着跑起来。

    三人跑过夹道,快到长乐宫的时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喘息。

    冯浩以前一直没有怎么和张惟昭说过话,这时却一边喘气,一边向张惟昭拱手到:“张姑娘,您还有这样的胆色!医术这么高明,画画也画得好,没想到身手也这么利落。佩服佩服!以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才好,叫张姑娘太委屈您了,不如我称呼您张姑姑吧。”

    “姑姑这个称呼不适合我。你就叫我张道爷好了。”张惟昭开玩笑。

    冯浩也很上路,马上说:“好咧,以后您在小的这儿就是张道爷了。”

    陈祐琮一直在调整呼吸,并不言语,听了他们这样对答,倒笑了。对张惟昭说:“今晚让你受惊吓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冯浩在心里暗想,我觉得受惊吓的并不是这位爷。但却没敢说出声。

    张惟昭直觉陈祐琮这时仍然积累了非常沉重的情绪,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气场之中。但今天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了,只点头道:“好,你们也快些回宫。”就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陈祐琮目送她进了长乐宫门,才继续向长宁宫走去。

    冯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嘀咕:“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也挺有仙风道骨的。没想到骂人这么干脆,出手也毫不含糊。”

    “我倒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陈祐琮说。他想起了刚开始和张惟昭做沙盘游戏的时候,他问张惟昭最喜欢哪个沙具,张惟昭选的是那条凶猛的恶龙。

    半夜三点钟左右,张惟昭睡得正好的时候,突然听到低而急促的敲门声。张惟昭披衣起来低声问:“是谁?”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爷,你赶快来看看吧。太子发高烧一直退不下去。”是冯浩,已然隐隐带了哭腔。

    “稍等。”张惟昭迅速穿上衣服,披上了昨晚冯浩送来的狐皮大氅,带上药箱。出门跟冯浩往前走。

    路过太后寝殿的时候,看见香玉站在殿外向他们招手。张惟昭跟随香玉进了寝殿。寝殿里只燃起了一盏灯,太后拥着被坐在床上,满面焦急和忧虑之色。见张惟昭过来,太后说:“太子刚刚开始参与政事,如果在这时候传出病倒的消息,恐怕会对他很不利。所以你要尽全力治好他!且一定要严守消息不能外传!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快去吧!有什么消息让冯浩他们尽早来禀报。”

    张惟昭领命而去。

    路上,张惟昭问冯浩是什么时候发现陈祐琮发烧的。冯浩回答,晚上回宫,太子洗漱之后就躺下了。据今夜轮值的小宦官说,太子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半夜太子要水喝,他端了水进去,却发现太子拿茶盏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接茶盏的时候碰到了太子的手,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他问太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太子却说不用,让他把悄悄把冯浩唤进来。

    太子命冯浩悄悄去长乐宫,请张惟昭来看诊,务必不要惊动其他人。

    但太子得急病,长乐宫值夜的宫女怎么敢向太后隐瞒?所以就有了太后召张惟昭过去叮嘱那一幕。

    言谈之间,张惟昭已经跟着冯浩到了太子寝宫。文竹正守在太子床前。

    太子比方才冯浩出去时烧得更厉害了,双眼放空,面颊赤红。

    张惟昭坐在他床前的脚踏上,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视。

    冯浩在一边很是焦急,忍不住低声问:“太子殿下究竟如何?是不是受寒了?”

    张惟昭沉吟了半晌,对冯浩说:“请你和文竹先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陈祐琮并没有感冒受寒的症状,也没有其他病症。他的高烧,是因为情绪引起的。这种状况在现代有个术语,叫做心身症,也就是因心理因素的影响出现的身体症状。

    当人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比如焦虑、愤怒和悲痛,又没办法找到途径去表达,或者是连当事人自己都在否定这些情绪,情绪就会通过身体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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