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是白日依然暑气逼人,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一行人出棂星门出皇城各自上马乘车离去,城前的广场上瞬时安静了许多。
    “李左丞,咱们走吧, 也好早去早归!”镇南王脱欢在亲随的帮助下上了马,对身后的中书省左丞李思衍轻笑道。
    “是,殿下!”李思衍也随即上马跟上,两队人马也合成一队,又有一队军卒加入担当护卫,向南城行去。
    “这大都城都成粪坑了, 能熏死人!”大都城的道路是土路,两边是排水沟, 暴雨之后又经过暴晒,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但让人难以忍受的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恶臭,脱欢不禁抱怨道。
    “唉,现在城中有几十万匹马,上百万的人,吃喝拉撒皆在城中。加之诸多流民居无定所,在城中游荡,随处便溺难以禁止,自然臭气熏天。另外四门封闭,死的人难以运出城去安葬,只能埋在城中,更加剧了这种情况。”李思衍叹口气无奈地道。
    “说的倒是!”脱欢点点头道,“城东户部钱钞案的孙郎中三天前被一群盗匪闯入,一家百余口,连带仆役、护院被杀了个干净,财物劫掠一空。大都府破不了案,尸体也不让收,臭了整条街!”
    “殿下对城中的事情倒也知之甚多啊!”李思衍言道。
    “呵呵, 本王的在城东的一处宅子恰与孙郎中为邻,其家被灭门这等事情怎能不知!”脱欢干笑两声道,“再说本王已经赋闲多年,军国大事也用不着我操心,只能寻些市井趣事解解闷喽!”
    “殿下贵为我朝亲王,镇守江南十余载,劳苦功高,向来为大汗倚重。而今危亡之际,怎会旁观呢!”李思衍道。
    “左丞抬举了,本王有自知之明,不受大汗待见,只想当个闲人,安度晚年了却残生!”脱欢冷笑道,“这次本王能够担当和议重任,还得谢谢李左丞等的力荐,做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殿下说笑了!”李思衍如何听不出其的讥讽之意,可也无可奈何,其虽然是个失势的亲王, 但也是当今大汗的亲叔叔,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几句话便把天聊死了,两人默默沿御街前行气氛有些沉闷, 可看到眼前黑黢黢的城墙不由的同声叹气。进入雨季后,宋军虽然没有发起猛烈的攻势,却时常以冷炮袭击,更是以火炮抛射火油弹将覆城的苇席给烧了个干净。
    敌军放火烧苇席的意图显然十分明确,就是想借雨浇淋土城,使其在雨水的浸泡下坍塌。守军当然也明白,可沾了火油的席子根本就难以扑灭,在被烧之后只能重新征集苇席覆盖。但存货终归有限,两次存货就消耗殆尽。而芦苇要到秋后才能收割,且又产自城外,现做都来不及。
    大都府只能向民间征集苇席,这玩意儿作为日用品家家皆有,于是乎满城的百姓家的炕席都被征收一空,只能睡在光板炕上。可即便如此也搁不住宋军放火烧,无奈之下只能改变策略,不再以苇席覆城,只是在发现墙体有松垮塌方的时候临时加以修补。
    几经焚烧,又没有苇席的遮掩,呈现在眼前的就是烟熏火燎后黑乎乎的城墙。而有些地方在雨水冲刷和浸泡后出现坍塌,加以修补后就像在衣服上打了补丁,一块块的斑驳痕迹和裂痕看起来更让人觉得凄凉。
    “殿下、左丞,还请快行,南军最近常以冷炮袭城,城内也已经不安稳了!”见和议队伍行来,南门守将上来见礼催促道。
    “呵呵,中书省前日都被炸了,烧了十多间房舍,待在哪里不还都一样!”脱欢听了干笑两声道。
    “是卑职等无能,扰了殿下的清净!”守将听了面色尴尬地赔笑道。
    “唉,也不能怪你等,南军的火炮是越发打的远了。”脱欢见其谦恭的样子,也无法发火,轻叹口气道,“我的王府虽在皇城中现在同样不安全,上空常有流弹飞过,惨的是挨了炸的人家,兵部左侍郎哈泰家就遭了殃,又赶上那日刮大风,根本救不及,府邸和财物被烧了个精光不说,还死了个儿子,他夫人在街上哭的那叫个惨啊!”
    “卑职也听说了,连左近几位同僚的府邸也跟着吃了瓜落儿,烧塌了几间房子,好在没死人。”守将跟着叹气道,“西城那边昨天有南军的炮弹落到了西苑外的水泡子里,炸死了不少大鱼,便有饥民冒险下水捞鱼,可是后来人越聚越多,发生了拥挤,不少人被挤落水中,淹死了几十口子人,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直到太黑还有人在水边呼儿唤夫的寻人,那凄惨的喊声我们这边都能听的到!”
    “是啊,你们也都要小心些,谁家不是有老有小啊!”说着到了丽正门前,守将吩咐起闸、开城门、放吊桥,脱欢低头叮嘱守将道。
    “谢殿下,早去早归,卑职还在此迎候殿下平安归来!”守将施礼道。
    “呵呵,借你吉言,出的门去还能回来!”脱欢打马出城,绕过羊马墙,过了吊桥,出了大都城。吩咐手下赶紧张开旗帜,竖起代表大汗的大纛。
    “城下又多了不少尸体,看来城中南朝探子十分猖獗啊!”李思衍扭脸对脱欢道。
    “左丞怎生如此天真啊?城中若有如此多的探子,恐怕早就袭城夺门了!”脱欢确是一副看白痴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其道。他其实也早已看到城墙外的尸体,城门处还只是零星可见,而远处则是成片成堆,而护城河两岸水流稍缓处也有浮尸随着水流沉浮,身上插着羽箭,显然是被城上发箭射死的。
    “哦,那这些人非是南朝探子,为何冒死缒城呢?”李思衍不解地道。
    “那些都是在城中活不下去的人,以其在城中等死,还不如冒险缒城逃走寻条活路!”脱欢言道。
    “活不下去了?现在虽然城池被围,可朝廷也设法赈济,给予钱粮过活,虽不能如前那般舒适,却也不至于难以过活吧!”李思衍皱皱眉不相信地道。
    “看来左丞的官做的大了,高高在上对民情是丝毫不知。”脱欢揶揄道,“当初南军围城,朝廷下令将周边百姓尽数迁入城中,以充实守城力量。可几十万人涌入城中,他们无依无靠,上无片瓦,有的尚能寄居佛寺道观,更多的人只能露宿街边。你可以到外城去看看,坊间到处是几根树枝撑起的窝棚,一家人只能挤在其中躲避风雨。”
    “朝廷是下令予以赈济,青壮每日给粮一升,老弱妇孺给粮半升,但官吏层层克扣,即便是掺了沙子的陈粮也不及半数。甚至有些人连这点儿活命粮也不是天天都能领到,三五日能有一次就不错了。他们怎么活?卖儿卖女,自卖为奴,最后没有办法的只能设法逃出城去了!”
    “这些贪官污吏皆应杀,他们如此岂不是自乱阵脚吗!”李思衍听了极为震惊地道。
    “呵呵!”脱欢冷笑两声道,“城中有多少粮食,想必左丞比我们都清楚,而南军围城到何时,谁也不知道。难道左丞家就没有囤积着千石粮食,以备不需,而这些粮食又怎么来的?当下城中粮商早就关门歇业,不再卖粮,他们还不是从那些贪官手中私下买来的。”
    “唉……”李思衍怔了下,无从反驳,只能老脸一红叹口气。
    朝廷在围城之前就实施粮食管制,不准出售粮食,皆由朝廷统一调配。他们虽说可以优先得到,但谁也不知道仗会打到什么时候,都设法私下里囤积粮食,他清楚城中的官宦权贵只怕家中皆屯有大量的粮食。自家同样如此,至于来路如何,他即便不清楚细节,也明白不是正道所得,却也只装作不知。若深究此事,他算不得主犯,也有收赃之责。
    “此等事情左丞权当不知,可有一事左丞定然早就知道!”脱欢又说道。
    “官吏贪墨百姓粮食的事情,我的确不知,殿下所言又是何事?”李思衍问道。
    “朝中有人上书大汗要杀尽城中汉人一事,想必左丞是知道的吧!”脱欢向其探探身子轻声道。
    “这……这等机密之事难道也泄露了!”李思衍惊道。
    这个事情,他的确知道,可此事只有几位重臣知道。其言称当前南朝围城,城中居住着大量的汉人,其中不乏有在攻灭江南时掳掠的南朝皇室宗亲和臣僚,还有大量的儒者士子及百匠、僧道、乐伎伶人。此外,朝中还有大量的降官,北迁的百姓。
    他们生活在大都日久,熟悉城中的情况,若是仍心念南朝,与城外的南军互通信息,甚至勾连起事。必然会危及城防安全,且又防不胜防,不如将这些汉人及城中北地汉人一并杀光,以绝后患。
    此时太大,不仅牵扯甚众,且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动乱,所以对此事只有大汗和几个重臣知晓内情。而事情也被压下,并未付诸实施。可现在只有偶尔上朝充当门面的镇南王都知道了,让李思衍不由的不惊。
    “哼,左丞还当机密之事呢,而今事情早在坊间里弄流传开来,他们惊慌之下纷纷寻机欲逃出城去,所以死的人也不免就增多了!”脱欢哼了声道,似乎在嘲笑其的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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