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从大长老口中,亲口说出了自己在肃反名单上的事实。在这一瞬间,耀西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所有的委屈、愤懑、不解等情绪全都烟消云散,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它的心中已经沉静到麻木的地步,唯一还在闪烁的念头居然是:
    啊,原来这就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吗?
    原来自己的主人,一直以来心中就是这样一个感受吗?
    耀西与大长老静静的对视着,它并没有从大长老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的躲闪、愧疚,好像自己上肃反名单,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此时的它已经不再奢求这是一个误会,根本没有想过什么解开误会拨云见日和本族重归旧好,现在它唯一想知道的就是:
    “为什么?”
    为什么要肃反我?
    我领了蛙族非常难的任务,我在蘑菇王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干了很多年,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多少次,我都已经习惯了马里奥一次次的卖我,我为族群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即便是这样,仅仅因为我想谋求更进一步的发展,你们就要肃反我吗?
    我也太廉价了吧?
    我真的这么廉价吗?
    如果是的话,大长老,我希望您能亲口告诉我,告诉我我就是一张擦屁股的纸,干完活就可以被扔了,可以吗?
    耀西的问题很直白,但这次,大长老却没有同样直白的回复它,沉思了一下,反而开口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耀西,你成长到现在,你会拥有现在的这种心态,是我的错。”
    “你本是奇迹之子,是蛙族所能诞生出的奇迹,也是蛙族在即将开启的下一个世代中,唯一的希望,但你现在战斗力不行,心态不行,意志力也不行。
    这是我的错,我对你的培养方式出了问题。
    现在你即将脱离族群,很多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不管你心中曾经是如何看我的,现在又是如何看我的,我都希望你能静静的听我这个老不死讲几句,容许我倚老卖老一次,算是为你补上这《最后一课》,
    你说吼不吼啊?”
    耀西顿在原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大长老就当它默认了,自顾自的讲了下去:
    “战斗力方面,你跟了人族新世代的最强者,实力上早晚会产生飞跃,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对此我并不是很担心。
    你成为了他的坐骑,我很欣慰,咱们魔兽种,早在几万年前,就有给人族中的强者当坐骑的传统,比如青牛、六牙白象、金毛犼、金翅大鹏、青面狮、九头虫等等,那些和我一个时代的如雷贯耳的名字,估计现在都已经没人知道了吧……
    不要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情绪,在人类得势的时候,尽可能早的成为他们的坐骑,才是日后活下来,不被清算的唯一法门。
    更何况,你也知道,虽然咱们蛙族的小年轻,现在天天叫唤着蛙族天下第一,但在耐萨里奥被封印之前,龙族统治这片山脉的时候,咱们族的雌性,可都是以能被龙族干,怀上“洋龙”的孩子为荣的。
    这才几年啊?咱们族里原本那些一等洋龙二等官,三等混血四等蛙的风气,就被选择性的遗忘了吗?
    哦,不对,不是被遗忘了,而是为了忘却那段屈辱的历史,族里出现了极强的右倾主义思潮,妄自尊大,自封天下第一,对以前那些骑在自己头上的龙、蜥蜴们极尽贬低之能事,甚至以虐待那些遗留下来的混血种为荣!而你那个小伙伴佩斯从小过得很苦,就是这种思潮、社会运动下的牺牲品。
    记住,耀西,这是我想教授给你的第一条真理:
    群众很有力量,但群体永远是盲目的,所以群众的力量,永远只能拿来做两件事: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
    说到这里,大长老剧烈的呛咳了两声,脸上都腾起了不正常的红润,但看到耀西脸上似有所悟的表情,大长老欣慰的点了点头,朝它身后微微一瞥,用比刚才还要虚弱、苍老的声音继续讲道:
    “你和你爸都是糊涂蛋,你说你自小没和佩斯发生过矛盾,所以你俩关系很好,这完全就是你的一厢情愿。
    说到底,你俩是同龄蛙,就像人类中的发小、同学一样。发小之间,怎么可能不拌口角,不闹矛盾呢?这么长时间没吵过架,不是因为你俩真的相性很好,而是因为佩斯怕引起你或者你爸的反感,从而失去生活来源,不得不曲意逢迎你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寄人篱下!
    刚才我看直播时了解到,你到现在还以为,佩斯是被你吵醒了所以生气,简直荒谬!
    佩斯是因为被你当着同学们的面,揭穿了他爸爸是个卖西瓜的而羞恼成怒,懂了吗?代入佩斯的视角,在他的少年时期,在那最虚荣的年纪却一无所有一贫如洗,你觉得他会有多自卑敏感?
    为了不让同学取笑,他不知撒了多少谎、做了多少无用功!
    跟随父亲去卖西瓜的那条路,对佩斯来说不谛于地狱之旅,他害怕同学们看到他,拼命把自己隐藏起来,一路的心惊肉跳,眼看就要脱离苦海时,却被不识相的你揭开了斗笠……你觉得他会有多恨你?
    这只是你记的住的一件事罢了,天知道这么多年,你到底伤害过佩斯那颗敏感自卑的心多少次!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会酝酿出怎样的心态?一旦佩斯找到机会,可以把你从高贵的云端拽下,踩进烂泥里,你觉得他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大长老一句接一句的诛心之言,让本已平静下来的耀西再次青筋暴跳,冷汗都浸透了衣服,它张开嘴,如同一条快要溺死的鱼般:
    “这……我没……佩斯……感恩……它不能……!!”
    “多大点事?至于这么语无伦次!
    你是想说,你和你爸爸都从来没有看不起佩斯的意思,更没有排挤过它。退一步讲,无论如何佩斯是在你家长大的,得到如此多帮助的它,理应心怀感恩,它不能这么对你们?”
    看着耀西慌乱的样子,大长老微微皱眉,有些不悦的训斥了一句,随后态度再次放软,说道:
    “根据我将近五万年的经验,我深知世界上确实是有天生就坏的蛙、天生就坏的人的。
    根据我的观察,坏蛙、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东西、是毒物的。
    格局我的观察,我还发现,坏蛙、坏人是不会改好的。
    坏人会一直存在,它们会把自己对其他生物的加害,归结到某种很浅薄、很偏激的原因上,说明自己的被迫、无奈,然后心安理得、义愤填膺的对其他生物进行更进一步的侵害。
    所以,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蛙族的。”
    从来没有想过,身为蛙族象征,代表着蛙族最顶级智慧的大长老,对本族居然是这么个低劣的评价,耀西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见它的眼里已经开始转起了蚊香圈,大长老叹了口气,摆摆手:
    “罢了,罢了。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去理解,只需要记住我要教给你的第二条真理:
    不要以为自己释放了善意,就能从接受者那收获善意,很多时候恰恰相反,你收获的,往往是最深沉的恶意!
    一个被男孩千辛万苦追到手的女孩在婚礼现场落泪,不太可能是因为觉得幸福,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她没能嫁给十七岁那年她想嫁的那个人。
    此时的泪水并不蕴含对新郎辛劳付出的感动,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悲哀,悲哀于自己屈从了现实,悲哀于自己的梦醒了。这份悲哀很容易转化为对老公的恨意,因为任何生物都很难恨自己,所以一旦有机会,她大抵是会毫不犹豫的抛弃老公的。”
    耀西沉默着听完,这冰冷的、恶毒的语言,让它的身体都忍不住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它嗫喏着嘴唇,迟疑着问道:
    “如……如果所有同族都像大长老忖度的那样,那么岂不是说,我们总是生活在恶意的团团包围之中?生活中,难道就不不存在一点善意吗?”
    “善意当然存在,善意无处不在,但有个前提条件。”
    大长老咧嘴一笑,这笑容比哭也强不到哪去,看的耀西毛骨悚然:
    “生活中,乞丐并不会去妒忌千万富翁,但是他一定会妒忌其他收入更高的乞丐。所以,千万富翁和乞丐之间,是存在着真诚的善意的。
    明白了吗?想要收获善意,前提条件是你和对方要有明显的差距,不论你们谁比谁差都行!就像前面例子中,那位不甘心的少女,如果她不是被“千辛万苦追到手”的,而是某个富二代随意把到手的,想必她的不甘会下降很多,也就不会对老公产生什么恨意了。
    耀西,你现在在给那名人族强者当坐骑,但要时刻牢记,你和他差距太大了,你只能对他释放你真诚的善意,唯有这样,才能勉强保证,对方不把你……”
    “我是不是该感谢一下你,帮我调教坐骑,在他的心中种下对我愚忠的种子?嗯?蛙族的大长老?”
    大长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粗犷的男声打断了,办公室茶几旁的沙发上,一个浑身肌肉爆炸的强壮身影缓缓浮现,正是凌默!
    他把玩着手里佩斯的鳄鱼头,一边用手轻抚,将佩斯死不瞑目的大眼合上,一边转头对大长老笑道:
    “你教育耀西的很多话,都挺有道理,初一听荒诞不经,但细细一品却能咂摸出点味道。不过让我有些好奇的是,怎么听着,很像是在含沙射影的说我呢?你到底是在教育耀西,还是在教育我?”
    “教育您?守望者大人,您说笑了,您现在算是诺亚法大陆肉体强度最强者,常规状态下已经是不死之身。战斗力之强,只要挥挥手,就可以让我们蛙族灰飞烟灭。我哪敢在怀着教育您的心思,过好为人师的瘾头呢?”
    对于凌默突兀的出现,大长老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凌默在那里似的,连语气都没有一丝变化,仍然是慢条斯理的:
    “这只不过是老头子几万年来积累的一点经验之谈罢了。您了解的,我这风烛残年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战力,只能靠智慧来维持自己的统治了。
    而智慧是什么?说白了,智慧就是对人心底那些阴暗的心思足够了解,并且能够顺势而为、因势利导,造成一副自己是领路人的假象而已。用时髦点的话说,我现在就是个“民意代表”,顶撑死算是个“民众大代表”罢了。一旦我代表不了民众了,分分钟就会被割命,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啊!”
    “哦?这话不对吧?”
    凌默挑了挑眉:
    “如果你这么在乎民意,刚才耀西被公审时,民意那么激愤,你怎么不顺着民意把耀西处以极刑,反而要把它保下来?这岂不是公然和民意对着干,在瓦解你自己的统治基础吗?
    你这么做值得吗?耀西有那么重要吗?难道它是你的私生子?”
    “恰恰相反,我保下了耀西,才是真正顺了蛙民们的意、获得了蛙民们的心!”
    大长老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要的是民心,只要民心所向,我就永远是蛙族的大长老。
    而民意并不是民心,民意只是民心的一个片面体现,有时甚至是民心的反面体现,顺应了民意不一定就能赢取民心!
    就像耀西的事一样,蛙民每一个都知道,个体追寻更高层次的美好生活是无罪的,他们每一个也都向往更美好的生活。而受限于社会明面规则的束缚,他们却必须唾弃耀西的行为,不然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徒打上“精神叛族”的标签。
    如果我顺应了明面上被裹挟的民意,弄死了耀西,岂不是掐灭了蛙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他们表面上会对我山呼万岁,实际心里却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而现在呢?我在最后关头救走了耀西,简直就像是洞若观火的神明!经此一事后,我的统治基础非但不会被削弱,反而夯实的更加牢固了!”
    大长老大笑过后,看着被嘲讽了智商,脸色黑如锅底的凌默,笑容一点一点收敛,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态,轻声说道:
    “刚才是您为我担心,现在却轮到我为您担心了。
    守望者大人,您对民心的认识还很浅薄,您甚至连民意与民心的微妙区别都分不清楚!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懂不懂民心也就那么回事,但您是那么的强大,而且我还听说,您的伟力是归于自身,并没有法师们那些束缚,对吗?
    恕我僭越,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一点都不懂民心,您……真的心安吗?
    就算您心安,除您以外的人类……真的心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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