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那些小家伙们的动机,谢昭其实更好奇叶久的态度。
    “恒之。”他也难得再次喊了对方的字,“你这是怎么了?别说‘云天师兄’,这几百年,我都没听你喊过我几次‘云天’。”
    谢昭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叶久。
    这时候,他始终年轻的气质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露出了几分时光洗练过的深沉。
    叶久却没怎么在乎。
    他将一颗丹药,弹到了地面上那状况并不好的少女的唇上。少女没有张嘴,但她手中的机关人却跳了出来,费力的用它那手指粗细的手臂,将丹药塞进了少女的嘴中。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跟随老师的时候,儒学并不兴盛,追随儒门的人口也颇为稀少。老师为我们取字加冠之时,取字都浅显直白,我等却兴奋异常,整日里以字互称。”
    “你在追忆往昔?”谢昭很惊讶,差点儿把脸上装饰用的美髯给揪下来。
    以前政事堂里有了争执,都没见叶久追忆往昔打感情牌。毕竟这家伙其实没啥追忆往昔的资格啊——
    刘肃的恋人没成婚就死了,他倒是和恋人成婚生子,然而他们都死了。
    君铎和周暮都曾经是“灭人欲”那一派的。但话说回来谢昭记得周暮那家伙好像是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君铎则是和恋人理念不合,最后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他们难道不想琴瑟和谐?只是都没了琴瑟和谐的那个人而已。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作为根本没必要拼子嗣的大儒,叶久这家伙是当初那一代弟子里少有的人生赢家。
    他追忆往昔个毛啊!
    “那一天晚上听到《安民颂》的时候我就有所感觉。”叶久不理会谢昭说什么,径自道,“这样的文章,我多年没有写过了。”
    “所以?”谢昭愈发迷茫。
    他迅速回顾了一下叶久这些年流传出来的文章。确实,貌似在度过了建国初期的岁月之后,叶久写文章的数量就大幅度减少了。流传在外的,除了秀恩爱的,大半就是国书、公文了。好歹也有了赋圣之名,不会为了写文而写文,就和他写诗一样,没心情肯定不写。
    要说和《安民颂》类似的……
    “你现在也不可能去从事细务抢后辈饭碗吧?”谢昭道。
    叶久这次理会谢昭了。
    他用“朽木不可雕也”的鄙视目光看了当初的师兄一眼,“谢师兄,初心可在?”
    “在。”谢昭理直气壮,且回以鄙视的一眼——好歹也是有自己的“道”的大儒好么?真当做了大儒就不自省了?他也没那么堕落。
    “热忱可在?”
    谢昭一下子不吭声了——正如他自己所想,他又不是不自省,对自己的状况还是有点数的。
    “激情可在?”叶久的质疑声,也一下子低落下去。
    最后一问,根本就无需谢昭回答。
    ——我们没有忘却初心,却失去了过往的热忱。数百年前一位位同窗高歌赴死的激情,放在道玄修士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谢昭也沉默下来,有些尴尬。
    他和叶久两人一人擅诗,一人擅文,作为同期的才子,两人都属于心思情感比较细腻的那种人。他们又不是玲珑心,对于自己的情绪把握得也比较准确。
    这时候谢昭意识到为什么叶久之前要那么问他,为什么后来又要鄙视他了。
    外面的那些小家伙,他们现在做的事,是为了立功和将功赎罪——因为那些异常,显然和他们之前的行动有关。
    可就算是纯粹的为了建功立业又有什么问题?
    难道他们就没有过这样的阶段吗?
    他之前的回答,包括他那时的心态,却确实是带着轻视和轻忽。
    漫长的执政生涯,他可以说没有忘却初心,却也确实是将当年的发自本心的热忱,变成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的例行公事,让自己变得高高在上。
    现在在政事堂的争端,很多时候,甚至都已经不能说是为了公义。
    不能说是想要拖后腿,都是想要发展国家的。可目的已经变成了……第三类红尘念火。
    这和他们当初庇护万民、重整乾坤的宏图大愿真的是一致的吗?
    谢昭揉揉眉心。
    当天道初变,道门退出北方的时候,儒门的第一要务,确实是繁衍人口,占据北方,顺带培养更多的儒门弟子,积累儒门的实力。但那明明只应该是一个过程而已!
    多年承平下来,不但明都的民众已经很难适应混乱,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懈怠了。
    就在谢昭脸色数变的时候,叶久开口了。
    这次不是和谢昭讨论、争辩什么,而是跟上了姚清源念诵的节奏。现在叶久已经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身为大儒、原作,他对文章的力度把握,自然远在姚清源之上。
    至少,有一点姚清源不能真正把握好,对叶久这个原作者来说却很简单,那就是《六欲》的根本立意——正确面对“自身”的欲望。
    人是一种从众的生物,很多欲望都是受到别人的“传染”而产生的。
    如何辨别并且摈弃这一部分欲望,同样是件很重要的事。只不过,这方面比较深刻,别说普通人,就是修士,想要做到“随时分辨并摒弃”也是一件困难的事。稍不留神就会中招。
    《六欲》属于实用性文章,本身就是用来影响民众,传染情绪的,在这方面只是有极轻微的涉及。想要将这一部分给扩大,并且不和“扩大自身某些欲望”的用途相违背,姚清源做不到,叶久能做到。
    姚清源当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异常。
    但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非但等同于一颗补气丹药,还在同时算是一场机缘。《六欲》不同于《安民颂》,有更深层的立意和内容。大儒领诵,这和手把手的教导没区别了。
    姚清源是张煜教出来的。
    有了一个大儒外公,正常情况,其他大儒又哪里会教导他呢?
    虽然他不大明白,叶久大儒为什么会忽然参与进来。
    但既然不是阻止,那就没什么好多想的,继续下去就是了。
    大儒的参与,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
    之前姚清源就已经折腾出一堆被“扬尘”影响的异常者了。叶久参与之后,其他人很快就注意到,事情还能有另外的模样。
    首先,先是附近有其他的巡城军被调动过来,参与处理善后。
    其次,宁朔的监控没了用武之地,谢昭接手了全局指挥。
    第三,不少居民开始难受,过不了多久,一个喷嚏就将一些灰尘从鼻孔或者嘴巴里,随着某些液体一起喷了出来。
    第四,还有一些本来就有些不舒服的居民,开始出现异常。
    最后……
    就在“千变”沙化的宅邸附近,一道小小的龙卷风凭空卷起,不少“扬尘”带着一些真正的灰尘或者别的杂物,投入了这个不到半人高的龙卷风当中。
    和“千变”沙化之后形成的“扬尘”相比,这个小小龙卷风里卷入的数量肯定是不够的。
    但是和之前相比,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了。
    没察觉到两个大儒悄然靠近,却留在那座宅邸附近的水馨和宁朔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些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还是宁朔先放下传讯符,“有高层来了。”
    巡城军不再找他问情况,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不问情况直接帮忙的吗?”已经又收获了不少灵植种子,已经感受到了种植压力(主要是种植空间不够)的水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大理解。
    “所以是大儒。”宁朔肯定的说。
    和水馨不一样,在明都的几天时间,他已经对明都的官场生态有了相当的了解。
    “叶大儒么?”水馨也察觉到了,意境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怎么说呢?姚清源诵读《天人》的时候,水馨觉得很惬意。姚清源诵读《六欲》的时候,则有一种……嗯,走进准备割羊毛的羊群中的感觉。左被蹭一下,右被蹭一下,不封闭鼻孔的话,还会不停的有绒毛往鼻子里钻。
    但现在,环境又渐渐的变得惬意了。
    这总不能是姚清源一下子就对《六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吧?
    而其他大儒,似乎都不大可能悄无声息的引导《六欲》的意境。
    宁朔则对是哪个大儒过来不感兴趣。
    毕竟他对哪个大儒,都没有直观的认知。只听过各种传言。那并不足以分析出一个大儒真正的行事风格来。只能说不管是哪一位,都可能在这场事结束之后,直接将所有的情报都拿走。
    如果真这么发展了,他费心留下那些巡城军帮忙干什么?
    真为了这片区域的民众安全不成?
    宁朔留下水馨在原地,自己走开,先行搜罗已有的异常记录去了。水馨同样不管宁朔,好奇的盯着那个小龙卷风看。
    一度怀疑,这小龙卷风是不是也会凝聚成一个小“千变”之类的东西来。
    然而并没有。
    变得无所事事的水馨快要把眼睛看成斗鸡眼了,那龙卷风也没凝聚的意思。反而是之前见过的大儒谢昭“凭空出现”,袍袖一挥,就将那小龙卷风完全收走了。
    在这段时间里,明明异常比之前多了不少。
    但水馨能察觉到的却少了很多。基本都是一出现异常就被控制了。
    大抵是因为之前大儒们处理的事情,都在“看不见”、“不了解”的层面,直到这会儿,水馨才算是看到了大儒能力的冰山一角。
    然后,水馨就发现,谢大儒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这种一言难尽的眼神,水馨已经有点熟悉了。
    她在心里嘀咕——这是你没见过我做“林水馨”的时候的惹事能力。至少“林冬连”惹上的只是个金丹不是?就算是个麻烦的金丹,也总比惹来元婴强吧?
    “说吧,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昭看着还在这个宅邸周边的人——林水馨,姚清源(当然不能跑去小学堂教授《六欲》),宣和,谷雨,以及一个做统计的谢志珣。
    他问问题的对象是“林冬连”而不是自家的儿孙。
    在同一辈嫡系里都顺位排到了十七且并没有太出众资质的谢志珣甚至时常怀疑自家家祖不认识自己,并不以为怪。
    “说出来您也许不信。”水馨其实对这场骚乱有些心虚,当下乖乖拿出留影石(昧下钵盂),“刚才那堆‘扬尘’的原主人,是闵余薇的顶替者。我们接到消息说,闵余薇的顶替者没死,就在这片地方,而且今天早上肯定要转移。因为不能肯定消息真假,本来就是来看看。”
    “这‘看看’的阵容真不小。”谢昭的目光扫过两个金丹级。
    宣和无所谓。
    姚清源也被看得有些心虚,连忙行了一礼,“是晚辈鲁莽了。”
    “也不算。”谢昭没什么好气的说,“你们中的哪一个都能打听到这个事实——我们确实没找到‘闵余薇’的尸体。”
    水馨、姚清源和匆匆忙忙往这里跑的谢至珩同时眼神飘忽。
    他们都是谢大儒口中的“哪一个”。
    谢昭随口说了两句,却也不打算和这几个计较。其中还有个是他自己无聊时挑出来启蒙的后裔,他们做的事多少也算功劳,谢昭总得善后。
    “你们都暂且留下,等我们对这片地方彻底检查过以后再走。”
    大儒来了,那就不是“带走问话”了。直接将这一大片地方都暂且封锁了起来。
    “还有。”谢昭指了指一个方向,吩咐水馨,“那里有个重伤、新生的后天玲珑心,是个姑娘。我们暂时没有女性官员过来,你去照看一下,顺带套下话。”
    水馨依然处于心虚状态,当然没有意见。
    不过,谢昭指的位置……
    水馨露出了几分迷茫,“后天玲珑心?”
    不该是后天慧骨吗?
    “而且是极情道。”谢昭摇摇头。所以他和叶久,可都不愿意在那里等到那姑娘醒来。
    当然,谢昭不知道那姑娘理论上和他有些亲属关系。但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对他这个后代多到要记不全的家伙来说,若是每个媳妇的亲戚都算,那么政事堂的所有同僚都算亲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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