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领命而去,李渔则是连忙起身相拦,却又哪里有蔡巧的动作迅速。
    “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
    李渔已经招呼了家人去追,却被陈凯的其他随从拦下。见如此,陈凯便直言不讳道:“在下是在文庙听了本地的读书人说谪凡仁兄抵杭,特特的慕名来见。按道理,在下前来,谪凡仁兄破费,也是道理。只是此番来得急,我也未带礼物,自是更不好叫谪凡仁兄破费。所以,还请万勿推辞。”
    陈凯的话,未有直言,但是李渔却明白,他如今处境不佳,去岁因在乡兴修水利与生塘胡村一胡姓人家闹出了桩官司,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迫不得已,卖了家乡的伊园,北上来杭。今岁初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拮据,尽管有友人接济,但却依旧是举步维艰,欲哭无泪。想来,陈凯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处境,不过是借着没带礼物来缓解尴尬罢了。
    托明时房价低的福,到此尚有瓦遮头。想到此处,李渔反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起来。对此,陈凯倒也权当是没看见,与李渔、与带路的船主攀谈起来,自兰溪至杭州的沿途风物,他的一些所见所闻,倒也是宾主尽欢。待过了一些时间,蔡巧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二赶来。
    “东家,酒和其他的菜色还需些时间。”
    “无妨,先吃着,不急。”
    李家的人在院子里搬了桌子,李渔、陈凯、船主以及李家的家人和陈凯、船主二人的随从,就算是家中女眷不便露面,不谈尊卑,一张桌子也是不够的。于是乎,李家的人连忙出门,找邻居借了两张桌子过来,才总算是勉强够用了。
    菜色被一一端上桌来,所见,不说菜式皆是本地名菜,价格不菲,只说那盛放菜色的器皿,就都不是什么便宜货。
    眼见于此,回想起陈凯的那句“能吃的”,光是李渔,就连那船主也面露尴尬。唯有陈凯,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却还是暗道蔡巧此人有眉眼,会办事儿。
    “不怕二位笑话,人说杭州名菜三十六,在下来此多时,却始终未能得见,今番终有幸品起一二,乃是借了二位仁兄的光了。”
    “不敢,不敢。”
    “谪凡说笑了。”
    宾主落座,酒也到了,行了一轮酒,他们便开始动筷。说来,正儿八经的名菜,其实也就是一道东坡肉,外加一道西湖醋鱼,实在是李渔所居之处,周遭没有什么知名酒家,勉强如此罢了。不过,文人聚会,品菜、饮酒,更少不了畅谈菜色、美酒的来历,亦可作佐餐之效。
    “东坡肉,顾名思义,乃是宋时东坡先生昔年在杭州为官时所创,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有道是文章憎命达,苏轼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的一例。当年,三苏声名远播,本有望在朝中有所作为。至乌台诗案,苏轼遭贬,自此,苏轼在政坛的存在感下降,但是文章诗赋却几近臻化。
    由彼及此,五年前,金华之屠,李渔也曾写下过“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这样的文字。如此看来,若非那场“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的天崩地裂,一心只求科场功名的李仙侣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李渔。
    “这东坡肉,在下倒是听说过,只是未尝一试。”
    “那却是要多尝尝。”
    说起来,很多这时候极少见的东西,在后世的那般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大多不复那般难以触及。比如这东坡肉,做法在网络上其实都是随手可寻的,尤其是这道菜还是存在着历史渊源的,就更是连出处都有着太多的记载和探究,倒是放在此时能够触及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段时间,李渔由于家中拮据,青菜豆腐都已经只能是勉强糊口了,更莫说是下馆子、品名菜了。此刻,陈凯热心的讲解着,肉香四溢,李渔对陈凯的知识渊博盛赞了一番,倒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入口,方形的东坡肉味醇汁浓,酥烂但不腻口,实是难得的美食。
    “比之这东坡肉,西湖醋鱼,却是宋时名厨宋五嫂所创,算来比东坡肉也少不了多久的年份……其实,这菜很多杭州本地人都会做,方法,余倒是有闻,说是最好先在清水中饿一二天,除去泥土味。但是那其中配料比例、手法等事,又各有诀窍,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好的。”
    讲过了那东坡肉,陈凯又恬不知耻的在这两个远比他来杭州时日更久的浙江人面前大谈起了西湖醋鱼的做法,全然是一副老饕的架势,好像来了这几日,陈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吃了似的。
    事实上,吃,陈凯还真是顾不上。这些,蔡巧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见陈凯对着这两个浙江人侃侃而谈,也只当是他南下时听来的,便不做深思。
    陈凯细细说罢,李渔等人早已是佩服之至。由此及彼,天知道陈凯的脑子里还存着多少这类的知识,必是个吃过见过的人物。
    其实说起来,陈凯是托了时代的福而已,对于这个时代的细节,却是所知寥寥。单说这菜名为西湖醋鱼,但其实际上并非是来自于西湖,仅仅是做法而已。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西湖左近已经为杭州驻防八旗所据,用以养马——杭州驻防八旗四千余众,光是带到此地的马匹就有上万匹之巨,这些马匹全部都养在西湖之畔,原本的西湖盛景,杨桃被驻防八旗大肆砍伐,地上、湖中也多有马匹的粪便,日以继夜,已有三载,就连湖水如今不复清澈,被那哪怕每马一日一便也不下一千万滩的马粪所淹没,泡出了臭河沟子都未必有的滋味。
    八旗军是不讲道理的,况且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此间,谁也没有多上这句嘴,仅仅是吃着假以西湖醋鱼之名的“钱塘江醋鱼”或是“杭州湾醋鱼”,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的冒牌货。
    推杯换盏间,饭便吃过了,陈凯和船主告辞而去,估计剩下的也足够李渔一家改善个几日的伙食了。离开了李渔家,陈凯送了一份心意于那船主,并且约定了乘船的事情,只是具体时间依旧不能确认——陈凯又交个了新朋友,或许时日上还有继续向后拖也是说不定的。
    回了客栈,邝露那边进展倒是不错,已经有了几个相熟的读书人,很是唱和了一番。其实若是邝露能用其本名相交,如今当已是在杭州文人的小圈子里传开了。奈何他们是秘密行动,且邝露的身份特殊,化名是不可避免的。
    陈凯还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方案,道宗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好,他们初来杭州城打算捞的那个人是被清廷看管的,虽非牢狱,但是禁足何处却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探查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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