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谷的来访者突然暴增,都是借祭拜为名,来看一场轰动四方的论辩。
    范门弟子当中,寇道孤名声最响,与师父不相上下,原因却不全在学问上。
    寇父与范闭本是至交,寇道孤原名寇珍,从小就经常来范家做客,往往一往就是十几天,聪明伶俐,一边玩一边听范伯父授课,竟能过耳不忘,范闭提问,学生还在思考,小寇珍则已侃侃而谈,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能合中微旨。
    范闭是一代名士,从来不收启蒙弟子,唯独对老友的这个孩子破例。
    寇珍七岁拜师,从此再不与同龄孩子玩耍,一心读书,钻研学问,最爱的就是与师兄弟们辩论,可以从旦达晚,中间不停嘴,非要说得对方心服口服不可。
    十岁之后,寇珍突然变得少言寡语,别人挑起话头,他也充耳不闻。
    十三岁时,寇珍故态重萌,又变得好辩,与此前不同的是,要由他提出问题,对方解答,他来挑错,仅仅用了一个月,范门弟子没人敢接他的话。
    寇珍只能去找师父,一老一少,只为一个话题能辩上三天,甚至更久,其他弟子只能旁听,根本插不进话。
    寇珍在同窗之间的名气越来越响,无论年长、年幼,对他都十分尊敬,以为他必将成为范学的继承者,能够发扬光大。
    范闭却不这样想,有一次当着众弟子的面感慨道:“鸠占鹊巢,寇生之谓欤?”
    当时没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十六岁时,寇珍再次收声,读书却越发刻苦,随手拿起书能看上一天,中间不吃不喝,家里人吓坏了,专门安排一名仆人,端着食物守在他身边,得空就送上去,求他吃上一口。
    寇母早亡,父亲也在他十七岁时去世,寇珍守庐两年,十九岁那一年突然宣布要出门游历,大家对此既惊讶又感到惋惜,只差几个月他就能守满三年孝,博一个好名声,结果说放弃就放弃。
    范门弟子倒不意外,他们算好了,一到三年头,寇珍必然来次蜕变,唯一让他们稍感惊奇的是,一向只肯动嘴、动眼,连吃饭都要仆人喂的寇珍,竟然要去行万里路。
    又是三年,寇珍游历四方,凭着师父的名头,所至之处皆有人接待,他想拜访之人,没有不开门接纳的。
    在游历的过程中,寇珍渐渐显示出背离师门的倾向,所拜访之人不全是儒生,佛、道大师以至杂家名流,他都要去见一见,谈论一番。
    二十二岁,寇珍回到范闭身边,不肯娶妻,改名“道孤”,带回好几箱子书籍,其中一些,在范门弟子眼里乃是邪端异说,范闭却不阻止,但是禁止其他弟子借阅:“饕餮能食,以其肚能容。在学问上,寇生是老饕,不拘酸甜苦辣、四方异珍,皆可进食。尔等没有同样的胃口,只可择其一味,多食必伤身,万不可学寇生之贪。”
    到二十五岁时,寇道孤又有了讲述的欲望,这回他不想争辩,只想传道,而且所传之道与范闭截然不同,更近于佛道的杂糅,经常语出惊人,甚至公然声称师父范闭所授皆为小术,配不上他的名声。
    同门弟子对他的变化深感惊慌,许多人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终于明白“鸠占鹊巢”四个字的评语一点没错,寇道孤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范闭却不阻止,也不驱逐,任冠道孤在门内散布种种异说,但是拒绝再与这名弟子直接争辩,通常是其他弟子被寇道孤说得心中生疑,来向师父求教,范闭才肯讲解一二。
    范门的正式弟子有二百多人,前来求学的人,数量却几十倍于此,居留少则一日,多则一年,从来不缺好学的青年,寇道孤居然真的得到一批人的认同与追随。
    寇道孤开始收徒了。
    二十八岁时,“三年一变”失效,寇道孤没有回到沉默中去,反而变本加厉,要劝服师父范闭改变学说。
    一直不肯与弟子争辩的范闭,这一次接受挑战,选了一个日子,公开论道。
    那一天,不期而至者近千人,能进屋旁听者,只有三十多位,其他人守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结果,如临其境,时不时有旁听者出来,转述师徒二人所说的话。
    论道持续了七天,白天时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到了晚上,听众也都争执不下,有的是支持某人,有的是反对某一方,但是支持某句话。
    到结束那一天,旁听者已多达三千余人,却难得找出两个人的看法完全一致,许多至交好友为此决裂,同门弟子恶语相向……
    范门论道轰动一时,很快就有好事之徒将双方言论集结成书,版本七十几种,范闭与冠道孤的话都差不多,差异全在注释与其他人的评论上。
    随着书籍的传播,引发的分裂也越来越广泛,正好赶上天成张息帝驾崩,万物帝登基,礼部参了一本,以为异说太多,扰乱士心,论道之书当一律禁止。
    皇帝下旨,各地官府雷厉风行,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将七十几种论道之书化为灰烬,只有极少数被藏起来。
    论道总有胜负,奇怪的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说法却各不相同,就连当时亲临现场的旁观者,也是各持一端。
    总体而言,认为师父获胜的人更多一些,原因是冠道孤在第七天中午起身离去,放弃了继续争辩,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少数人坚信寇道孤才是胜利者,他们手持论道之书的某几个版本,摘句诵读,试图证明无言以对的其实是范闭,寇道孤得胜而去,无需再辩。
    等到书籍遭禁,少数者变成罕见者,尤其是在朝廷颁旨,重申尊师之道,并赐与范名士重赏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师父获胜才是正道,于是纷纷弃暗投明。
    三十而立,寇道孤却依然不肯娶妻,不肯寻个营生,更不肯改变己说,在一个初夏的早晨,趁着凉爽,背一卷行李,带着贴身仆人飘然而去,没向任何人告辞。
    一年以后才有消息传来,寇道孤在冀州寻了一座小山隐居,不论道,不讲书,每日躬耕,做上了农夫。
    范闭从未记恨这名弟子,听说他的下落之后,将寇家资产变卖,派人将银钱送过去。
    寇道孤接受,师父没写信,他也不回信。
    五六年前,范闭移居邺城外的思过谷,熟悉师徒纠葛的人悄悄议论,以为这是师父在主动示好,希望弟子能够上门拜访。
    虽然相距不过二百里,寇道孤却像没听说过一样,从未亲自登门,也不派人问候,直到师父的死讯传来。
    安重迁等人都是后来拜师,对当年的论道只有耳闻,连相关书籍都没看过,唯知其大略,知道范门有这么一位辩才无碍的师兄,而且人就在冀州,堪为吴王的对手,于是写信邀请,请而不来,又派代表亲往说明。
    去的人是严微,回来之后连连摇头,“还好没请来,咱们都错了,寇道孤根本不是咱们范门弟子,嘴里尽是邪说,听得多了,令人心志动摇。还好他不肯来。”
    几天之后,寇道孤却不请自来,出现在邺城。
    范门弟子这时已聚集八十多人,每日争论不休,商量着如何夺回思过谷与范门正统,因为听说另一位善辩的尹甫师兄正在赶来的路上,因此耐心等待。
    尹甫的经历毫无瑕疵,就连出仕做官,也事先得到了师父的同意,范闭曾说:“有传道之人,自然也得有行道之人,尹生行道,当不偏不斜。”
    东都陷落时,尹甫追随皇帝前往江东石头城,确认皇帝安全之后,弃官不做,径回淮州老家,得知师父死讯,不顾道路艰险,辗转前来,只是走得比较慢,被寇道孤抢先一步。
    寇道孤不与同门弟子相见,直接放出消息,三日之后,他要亲往思过谷,与吴王争夺范门正统之位。
    寇道孤久不出山,当年的支持者却没有完全消失,见到他来,无不喜出望外,自愿为他奔走,很快就将消息传遍邺城内外。
    范门弟子大惊,一名老人道:“师父曾说‘鸠占鹊巢’,咱们这是‘引狼入室’,这两人无论谁获胜,都是咱们范门的大不幸,唯愿尹师兄能快些赶到,以正道斥逐异说。”
    当初建议请寇道孤来的弟子,这时一个也不敢吱声,严微因为亲自去请过寇道孤,脱不开干系,只好一遍遍道歉。
    正统之争对范门弟子来说关系重大,在外人眼里却只是一场热闹,尤其是传言冀州军又要开战,正在广征将士,思过谷里将要发生的争论越发不受重视。
    寇道孤亲赴思过谷的前一天,发生了两件事,令许多人重新生出兴趣。
    第一件事发生在范门弟子内部,一直在频繁道歉的严微,出人意料地改变态度,竟然去投奔寇道孤,临行前还向同门道:“范先生之说白壁微瑕,寇先生之论完美无缺,两相比较,冠先生才是正道,见正道而不行,妄读十年书。”
    这次公开“背叛”激怒了范门弟子,也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有趣。
    第二件事引发的影响更大一些,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宣布自己要去思过谷临观双方争论。
    邺城早有传言,说济北王世子很可能被立为皇帝,他的重视,立刻引来全城人的关注,此前对这场争论一无所知的人,也打算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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