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韦氏府邸之内,韦康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些新变化意味着什么。
    虽然说韦康并不是什么傻子,但是因为一来家境条件不错,二来韦端在前面遮风挡雨,韦康当然就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遇到这类型的题目的时候,一时之间头脑短路也算是可以理解。
    只不过人还是要吃饭的,不能光靠理解活着。
    韦康之前就有参加过骠骑将军斐潜的考试,并且也通过了,但是授予的官职很低,几乎和一些普通士族子弟的官职没有什么区别,是左冯翊之下的县城里面的一个书佐,因此韦康知晓了之后便是很抵触,最终便是表示自己还要再学习学习,增长知识,暂时不去上任了。
    因为韦康觉得他还有更多的机会,并且应该有更高的起点,而不是陪着一群寒门弟子在基层苦苦煎熬,直接在长安枢纽之处一举而高位不香么?为什么还要去乡野之中受苦呢?
    再加上还有韦端,实在不行到韦端的参律院下面去当个小官也不是比去当什么书佐要强百倍么?
    然而现在,韦端忽然说要让韦康离开关中三辅,去相对来说类似于『偏远』地区去任职,不免让韦康非常惊讶,甚至怀疑是不是韦端受到了什么牵连,亦或是韦端有了什么其他的想法,比如要换掉韦康这个堂堂正正的韦氏嗣子之类的……
    『如今形势不同了啊……』韦端缓缓的说道,『趁为父还能活上几年,你先到关外打熬一二,待得做出些成绩来,为父便是再求骠骑,再将你调回来……』
    『……』韦康吞了一下口水,『父亲大人……这个……』
    『不愿意离开?』韦端笑了笑,说道,『我之前也不舍得你……只不过陇右之后……你若是现在不走,将来职位只可能越来越差……』
    韦端忽然想到了杜畿,微微叹息了一声。之前杜畿离开长安左近,然后去了蓝田的时候,韦端还觉得杜畿有些小题大做,但是现在想来,杜畿的目光确实不一般,甚至可能在陇右之事前,就已经察觉了骠骑的这个动向。
    『前些时日,可记得骠骑有试,以论牧制?』韦端问道。
    韦康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父亲大人是说,这便是骠骑牧制之法?』
    韦端捏着胡须,缓缓的点了点头,『多半就是,并且骠骑可能还有后续手段……往日太守州牧,虽说朝廷指派,掌握生杀大权,然至地方之后,依旧是要和当地士族大户相互制衡……而现在……』
    三四百年时间之中,大汉就是按照这样的规矩,或者说是隐形的规则来办事的。两千石的大员出于上,然后这些大官到了地方之后,基本上都是对于地方采用打压和拉扯的手段,一方面立威,一方面也拉拢,形成一个新的平衡,确定了利益的分配之后才算是从磨合期进入稳定期。
    在进入稳定期之后,地方大员在某种程度上就和当地的乡绅形成了共同体,原本朝堂下派官员的目的就在渐渐的丧失,并且还很有可能出现委派的官员和地方勾结,坑骗赋税贪腐受贿,以至于武装割裂的情况……
    也就是州牧制度的弊端,不仅是不能给大汉带来稳定,反而促进了分裂。
    而现在,陇右陇西几乎所有的官吏都是外派的,从上到下,再加上地方的大部分的豪强大户都被收拾了一遍,原本的政治体系的基础已经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尤其是『吏』的变化。
    原本乡野大户,地方豪强基本上来难以登上高位,所以便是只能转而寻求把持地方,然后以权钱交易的模式,换取地方的『吏』,亦或是找到一些空置的『官』,但是现在即便是地方大户没有被清理,之前还可以商量得有来有回的『吏』也变成了骠骑直接的指派,也就等同于说,委派到了地方的大官失去了人事权,而地方的大户也失去了议价权……
    虽然说着这些举措距离后世的制度也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但是已经改变了大汉原本的政治格局。
    韦端而且觉得骠骑的手段肯定还不止这些,这一次的陇西陇右之战,表面上看起来是羌人的反叛,其背后还有不知道多少的暗潮涌动,若是等到所有的东西都水落石出,安稳倒是安稳了,但是好处也就基本上不用想了,就像是骠骑将军一开始到了长安的时候,若是韦端早一些那个啥……
    哎。
    因此韦端说道:『陇西初定,急需官吏,康儿若是自荐于骠骑之前,一来可多少获得良县之职,二来也是民政之道学以致用……为父当年就是略有迟疑,未曾抢得先机……如今陇右为天下先,若是再等汉中,恐怕这职位么……』
    『……孩儿,孩儿听父亲安排就是……』韦康叩首而拜。
    『好,好……』韦端笑着扶起了韦康,然后两人不由得望向了堂外的黑夜,就像是在期待着下一个的黎明……
    ……╭(′▽`)(′▽`)╯……
    在骠骑府衙之中,斐潜也同样没有休息。
    十几根的火烛,将厅堂照的明亮如白昼。
    韦端的猜测并没有错,斐潜正在准备对于陇西陇右进行行政体制的进一步改变……
    因为在封建王朝之中,地方乡绅勾结朝堂官吏,然后进一步的形成庞大的利益链条,捆绑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最终拥堵在王朝的血管之中,造成血栓或是肢体末端坏死已经成为了每一个封建朝代不可避免的顽症,而这个病症的起因,便是从秦汉开始。
    因为每一个人的屁股位置不同,所以很显然的,地方乡绅永远不可能会屁股歪倒朝堂一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减少隐瞒庄户,甚至是侵吞挪用赋税,拿着朝堂的钱装自己的腰包,而原本应该是监督和核查这些问题的地方官吏,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大家一起爬在朝堂身上吸血,乌龟不笑王八。
    而这一次,斐潜需要陇西陇右成为新政体的试验田……
    黄旭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将火烛上面过长的烛心剪去,以免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干扰斐潜等人的思路。
    桌案之上,便是已经写好的新政。
    斐潜指点着,缓缓的说道:『教化,农业,考工,商贸,为民之四柱,户曹,仓曹,法曹,为府衙三要,巡检,直尹,为治民二佐,军将,则是另立一侧……』
    四三二一,便是陇西陇右新的政府机构体系。一些旧的职位保留了,一些则是做了更换,然后还有一些是新添加的。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军权独立了出来,不参与民生政务这一块,所谓『另立』是也。
    在这些机构当中,比如巡检,直尹,还有考工什么的,都已经在长安有了预先的机构,所以只需要从这些机构当中直接抽调一批人员就可以赴任了,而其余的官吏将从这一次前往陇西陇右核查账目当中的文吏当中遴选出来。
    还有一些在检查的过程中合格的,并没有参与叛变,也没有贪腐的陇西陇右的官吏,会得到一定的提拔,因此在这个过程当中,大体上还是可以保持整个民政体系的运作,以及后续工作的开展。
    比较大的变动项目,将军、政相互剥离。
    在各地割据的过程当中,军事力量的下放,或者说因为黄巾起义而不得不妥协的中央朝堂,使得各地的割据成为了可能。而现在,将其纠正过来,也不算是过分之举。
    『各地军将都试,五年一举,优胜者至长安,入讲武堂深造。都试亦同考律,凡舞弊者,一律重罚!』斐潜继续说道。
    陇西陇右无疑是联系西域和长安的重要枢纽,在军事上自然不能放松,而『都试』这个制度,就需要重新重视起来,并且执行到位。
    早在西汉时期,朝堂强调『非教士不得从征』,所以不仅是注重平时因地制宜、因兵种而异的训练,还坚持定期校阅、考核,这种制度,就是『都试』。
    即每年秋季在京师,举行隆重祭祀仪式,武官和士兵一起演练阵法。汉武帝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这种『都试』,或者也叫上林苑的大猎,因为往往是以围猎的数目来确定各部分部队的成绩的。
    上有所好,下必随之。后来,这种方式也渐渐到了各个郡国之中,由太守都尉及县令县尉组织,材官、骑士、楼船,进行射箭、乘马、行船等项军事技能比赛和考核,评定优劣,奖赏或是惩罚。
    在西汉武力强盛的时候,甚至边境的太守随随便便都可以带着万骑巡察边境防务,顺便展示武力,实行『秋射』,震慑周边的游牧民族,对军队之中的军侯曲长等中下层军官进行技能考核,合格者有赏,不合格的要受到惩罚。
    在这些考核项目当中,射箭无疑是最为常见的科目,然后还有骑术,角抵,手博,甚至还有蹴鞠……
    斐潜第一次知晓这些的时候甚至有些怅然,要知道这可能是最早的国家队啊,而且从公元前就有了这样的传统,结果两千年过去了,国家队走出去的希望,依旧像是宇宙当中的那些暗物质一样,似乎存在,但是无法观测无法度量无法捕捉无法获取。
    好吧,回到正题。
    然后到了东汉,这个都试制度就被废除了。
    东汉中叶之后甚至更加过分,各种军事训练制度完全废弛,不管是地方兵还是京师兵都实现了躺平,一毛的训练都没有,战斗力究竟如何,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斐潜已经基本上采用了募兵制,以常备的,经过大量训练的兵卒替代了秦汉一来的募兵制度,因此重新推行都试政策,也在情理之中。
    说实在的,唐代的府兵制度,便是屯田兵加上私家兵的融合体,失去了田地的支持之后,便是失去了府兵的基础,而所谓军户更是荒唐,一旦阶级固化所引发的社会矛盾,绝非一个小小的政策所能解决的,必然会引起更多的连锁反应,甚至动摇整个执政的根基。
    因此募兵制,无疑就是现阶段相对来说比较好的方式。
    当然募兵制也并非完全没有缺陷,其最大的缺点就是……
    费钱。
    但是这个问题,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一方面斐潜不断的开发新的产品,使得一般的原材料可以产生更多的附加价值出来,另外一方面也是大力促进商业发展,使得商品的流通和交易,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同时,即便是征兵制和府兵制,也未必能够省钱到哪里去,还有重要一点就是军队当中的腐败,甚至比一般的文官腐败还更可怕,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亡国的开始。如果说文官系统是帝国的血管,那么武将系统就是淋巴,一旦免疫系统因为腐败而失效,一场感冒可能就会要了整个帝国的性命。
    『其三……』
    在陇西陇右政体改革的第三个方面,是官吏薪酬体制的试点改革。
    『各地官吏俸禄,原额不变,然分为二,一为职俸,二为责禄。职俸者,任职即有,免任既无,与旧相同。而这责禄么,顾名思义,便是尽责方有禄,无为便消减,失职则罚没……』
    简单来说么,就是后世常见的工资和绩效……
    当然,这对于汉代的这些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主公……』荀攸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主公之意,便是无为而治,不为尚乎?』
    斐潜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非也。若是地方官吏,袖手无为,便可得民安,民生,民养,民富,便是日日欢宴又何妨?某之「无为」,乃不知如何为之是也。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或休养生息,或是兴修水利,或是开辟商路,或是教化百姓,岂有真「无为」之所乎?文景之「无为」,乃绝滋扰地方尔,非一事无为也。』
    因为文景之治,所以很多人会认为『无为』便是一种好方式,但是实际上文景当时并非真的就想要无为,而是因为虽然刘邦带领了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人征南征北打遍天下统一了,但是他们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缺点,就是他们都基本上是什么没有文化的人。
    类似萧何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是大老粗,所以这些人根本没有民生政务的技能,也就谈不上懂得如何管理国家。
    包括刘邦自己,他也是一个大老粗,他也什么系统的想法,没有办法建立一个完整的政治体制,所以大部分还是继承了秦朝时候的制度。
    不懂,所以就两眼一抹黑,干脆放任乡野自治,所谓黄老无为。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原因,就是前秦重法家而压制其他百家,以至于在汉代初期根本没有多少知识分子敢冒头,害怕万一搞不好就掉脑袋,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只能是百姓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不搞分裂就行。
    『此外,若是任职期间,年终上计,得优良者,可获奖金,分为三档,激励先进,及格之人,不奖不罚,若是上计不及格,需行述职,若是连续三年不及格,適调他处。若是再不及格,除。贪腐者,除,广布天下。』斐潜缓缓的说道,『军法之中,最重奖罚分明,如此将士上下,方奋勇而战,以敌万军。民生政事,亦是如此,与风雨相争,与旱涝搏拼,年年月月皆是如此,岂可善战者多劳而不获,怯逃者退缩而无惩?当一视同仁,方为公平。』
    『哦……主公这是以军法类治民之……』荀攸缓缓的点了点头,『不过,确是如此……善战者当奖,怯逃者当罚。只不过若是天地之威而不能抗者……便又当是如何?』
    斐潜笑道:『如此便是直尹之重也。若是因天地之害而不能抵者,自当豁免。』
    有规矩,当然就会有漏洞,就像是后世有专门的职业,就是在各种规矩当中钻漏洞的一样,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只能是说尽可能的发现,然后想办法弥补,而不是什么都不做,任其发展和蔓延。
    虽然说斐潜表面上只是说了『直尹』,也就是各地的文档记录为重点,但是实际上还有巡检这一条线作为上报依据,同时还有准备铺开的『有闻司』,都可以提供一定的信息来源,若是有人胆敢在这个事情上造假,斐潜一定会让这些人知晓什么是弄巧成拙……
    荀攸思索了片刻,便是认同了这一条。
    至于一直在一旁的庞统么,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已经先一步和斐潜议论过了,当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如此,便广而布之!张榜于参律院内,若有谏论,可直呈参律院中……若无变化,一月之后,便于陇西陇右施行之……』斐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了一眼天边,便是哈哈笑了笑,向黄旭说道,『不知不觉,已至旦出……且取些茶饮来,不如以茶代酒,共贺大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甚善也!』
    『谨贺大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远远望去,天地相接的地方虽然暂时仍是一片茫茫的云雾,但是过了一会儿,远处露出了一线的红光,浮起一片鱼肚白,大地也渐渐地光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在东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火红火红的,光亮但是并不刺眼。
    太阳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完全跳了出来,照耀得天地一片金光灿灿,也映衬得斐潜等人的面庞和身躯上也是同样金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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