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陇右陇西这些地方,其实在大汉国当中处于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奇怪的位置。
    说闹腾罢,这个地方确实是比较闹腾。
    汉末初乱就在凉州陇右,其势一直向东方波延,直至中原大乱,进而三国鼎立,说是其为三国动乱的起因,或许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说忠诚罢,这个地方也比较的忠诚。
    历史上凉州本身的离心倾向却似乎并不严重。东汉初有窦融自命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但是没跟隈嚣、公孙述似的长期割据,刘秀遣一使去,即刻归顺。东汉末虽然韩、马领着羌胡骑兵把全州上下都蹂躏了一个遍,但实际控制区域有限,朝廷仍然能够不间断地往那儿派遣州刺史和各郡太守。后来马超攻陷冀城,杀死刺史韦康,实欲割据凉州,结果被杨阜、姜叙等当地豪强联起手来,瞬间就给赶跑了,随即迎夏候渊上陇。
    这种矛盾的心态,其实就是大汉当下的一个缩影。
    不仅是在陇右,在关中,还有在中原的腹地,甚至是在天子治下的许县等地,一部分的人早就不断的琢磨着涂高究竟是什么,另外一部分的人则是叱责前者为野心家,是大汉的破坏者。
    在这样情况之下,有人怀疑斐潜有篡位之心,并且想要推翻大汉,也自然是大有人在。
    要说当下的大汉局面,曹操挟持天子,斐潜另立尚书,孙权占据江东,表面上还算一家,实际上的割据局面已经是展开了,虽说之前灭了一个篡位的袁术,现在这个阶段大家都没有表示什么对于大汉的篡僭之心,但是实际上篡僭之势却已成。
    可以说当下的局势,距离将大汉天子废除,只是一步之遥。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庞统和荀攸这样的人自然也是不例外。
    倘若是当下斐潜动了心思,借着兵势往上再走一步, 羽檄交驰, 从北到南, 可能就是瞬间变换旗帜!
    尤其是在斐潜才刚刚平定了周边叛乱的情况下,借着机会立旗,说不得这些地区的士族大户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 便是当即俯首称臣拥戴斐潜上位也是大有可能的。
    历史上这些地方大概也是这样,曹丕那小子称帝的时候, 并没有并没有造成北方各州郡政治形势上的大动荡, 大动荡早在曹操去世的时候就发泄完了。当然也和曹丕放弃了他老子的斗争路线, 选择媾和模式有一定的关联。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天子采购的事件就非常有意思了。这种微妙的心态, 也在庞统和荀攸之间显现出来。
    庞统的建议,很是直接,似乎之因为欠钱, 便是要拒绝天子的物品采购述求, 但是实际上是在简简单单的说货物么?
    显然不是。
    在高层政治当中, 或许傻子才是死盯着钱财而忘记了其他方面的
    另外一旁的荀攸, 也不是傻子。他那种想要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又担心又纠结的状态其实也代表了荀攸当下的心态
    所以从斐潜那边得到了一个时候未到的答案之后, 荀攸多少缓了一口气,而庞统么,虽然有一点诧异, 但是觉得既然是斐潜的决断,那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汉祚之事难以复振, 这基本上算是当下有识之士心中的计较了。
    除了少部分,甚至不能算是保皇派的保皇派依旧聚集在大汉天子周边, 其余大多数的人,心里都有数, 就连历史上的诸葛亮心中也是明白,所以他出山辅佐保刘备,在隆中对里面是将霸业可成放在了汉室可兴前头
    只有改朝换代,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继续苟延残喘,会不会再起乱子呢?
    这是历史上诸葛亮的担忧,也是当下很多人的担忧。
    荀攸拿着账本走了, 他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但是他感觉对于未来的前途,却更加的晦暗难明起来。
    庞统在一旁托着腮帮子,学着斐潜的样子在轻轻敲击着桌案。
    斐潜笑道:士元欲举历阳侯之玉乎?
    庞统摆摆手说道:若举玉有用, 某便是举个十七八回
    斐潜大笑起来。
    主公,此事某思之,并无不可之处,何不行之?庞统坐正了些,问道。
    庞统的意思,斐潜也是清楚。
    毕竟皇帝,不管怎样,终究是一个维护了三四百年统治的一个存在,不管怎么折腾,大汉皇帝依旧是姓刘,而权臣么,大汉三四百年间多如过江之鲫,斐潜要是最终迈不过那一步,等他死了以后,能够顺利地把权力移交给下一代吗?
    有汉以来,岂有权臣不篡而能延续多代者?
    霍氏、窦氏、邓氏、梁氏莫不如此也,只有王氏是传了两代的,但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篡字。
    到那时候,权力重新洗牌,谁还能保得四方安靖吗?
    曹操年岁大了,斐潜次之,然后孙权和刘协的年龄相差无几。
    正常来说,曹操会死在斐潜前头,而孙权会成为最后赢家。
    一个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皇帝,能转眼之间振作起来,有雄才大略,宏图大展,振兴大汉么?若是继续由臣子执政,那么会不会依旧出现第二个的,第三个的割据大佬?然后这一场从董卓开始绵延的战争,还要打多少年?
    现如今斐潜在关中三辅执行的政策越发的表现出其优势的地方,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些优势,以至于山东士族持续的污蔑和抵制,甚至在其统治的区域之中不断的向普通百姓渲染斐潜的残暴和贪婪,以此来衬托其统治的正确性。
    虽然说谎言迟早是有揭开的一天,但是就像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一样,若是斐潜根本等不到揭开的那一天呢?
    因此对于庞统来说,肃清内部和外部的敌对势力,便是其职责,像是当下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一番山东士族,庞统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假借天子的名义又怎么了?当年董卓废帝的时候,山东士族一帮子也不见得放个屁,现在不给欠钱了就能跳老高?怎么有这个脸呢?
    其实这个脸还真可能有。就像是后世不也是很多双标狗么,在这一边义正辞严的骂着凤凰男绿茶女又当又立什么的,然后一转头到了另一边就立刻喊着大佬还差挂件么富婆还缺快乐球么
    庞统知晓这样的行为,却会影响到商业的往来,但是如今东西之间的商业往来渐渐失衡,也就是说现在斐潜付出到东面的总价格超出了从东面那边获取的,所以庞统自然就认为即便是断绝了和东面的商业往来,对于整体大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是有时候,一些事情,并不能只是盯着表面上的价格差距。更何况对于斐潜当下来说,商业承担的职责,可不仅仅是提供赋税,增加收入而已。
    斐潜在表面上并没有特别的关注商业,仅仅是提出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各业并重的说法而已,也没有让商人出任一些正儿八经的地方职务,只成立了一个大汉商会来规范商人行为,在某些程度上也迷惑了一些人,认为斐潜对于商业,商人的态度,也就是如此而已。
    对于这些,庞统不是很理解,所以斐潜也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斐潜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桌案上豆盘之中的芝麻饼,说道:士元可知此胡麻由来?
    胖头黑鸟抖了抖毛,斜眼看着豆盘上的芝麻饼,主公之意,是宛如烹食一般,当有火候?
    斐潜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为何张骞之时就有胡麻,而今方有芝麻饼?
    芝麻饼个头不大,外表有芝麻点缀,看起来金黄酥脆,吃起来外焦里嫩,其中加有奶酪和精盐,甚为可口。当然,如果还要让某些人觉得高端一些的,便可以说里面加了芝士,顿时是不是就符合某些人的口味了?
    斐潜初到大汉的时候,对于食物的要求也不算是很高。他原本以为大汉虽然没有调料没有味精没有辣椒什么的,但是食物纯天然啊,新鲜啊,应该可以适应,但是没想到也是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
    根本就没有什么穿越人士一到古代,谁便吃点什么东西就扯着脖子叫过瘾,甚至感动的眼泪汪汪热泪盈眶的感觉
    汉代的东西,其实很多都不好吃,相当不好吃。
    烹饪手法非常简单,所谓新鲜也仅限于少数的几种,比如自己在田间地头院内屋角种植饲养的,或是在池塘河内捕捞的,其他的基本就没有新鲜可言。就算是在城内集市当中售卖的菜肴原材料,也很多并不新鲜了,毕竟汉代没冰柜,也没有什么保鲜手段。
    再加上汉代的一些蔬菜,和后世的蔬菜其实有很大的差别。
    就拿简单的芦菔和菘菜来说,当然这是汉代的称呼,若是后世的叫法,则是萝卜和白菜。然后这萝卜白菜什么的天生就长那样,几千年来不带变的?
    显然不可能。
    经过了一代代的选种、培育,优胜劣汰,甚至改良、嫁接,才能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仅以当下而论,这年月常见的蔬果个头都没有后世的一半儿大,而且纤维比较粗,费牙,味道也比较呛,有的甚至发苦,因此很多都是用来盐渍、酒渍,否则真心不好吃,味道什么的,也是比后世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斐潜来了之后,改进了不少,否则按照汉代原本的烹饪方式,白水煮清水炖,扔点粗盐扔块醋布,真要是后世那些娇滴滴娘公子小妖精穿越到汉代急头白脸的吃一顿,会不会因为食材新鲜而感动不是很清楚,但是吃哭了那是肯定的。
    芝麻,就是胡麻。
    胡麻从张骞通西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正经来说,从张骞那个时候到现在,胡麻怎么说都应该很流行了,但是很遗憾,不管是在之前的河洛,还是在荆州,斐潜都没有看到什么芝麻做的菜肴,就连芝麻油都很少见
    原因很简单。
    芝麻种植不多。
    那么为什么芝麻种植量不多呢?要到了斐潜这里才大规模的种植,然后推出了芝麻饼这种小糕点,并且开始成规模的榨取芝麻油呢?
    遭值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
    斐潜忽然背起了一段书来。
    庞统似乎略有所得,沉思起来。
    孝武皇帝五度出塞以击匈奴,兵卒多丧,战马十不归一。因其军费不足,乃重课商贾,蛊告丰裕,家破人亡者十之八九,最终反噬其身斐潜缓缓的说道,更有甚者,西域戍轮台者,不过数千人,然需汉之大供,辗转千里而资之?
    何故?无商也。
    有时候斐潜看到一些汉代文献档案记录就觉得很搞笑,西域那么大,养个几千人的兵卒竟然还不能当地供给,还需要从大汉千里迢迢运输粮饷?
    然后满朝文武都将皇帝当猴子耍?
    端着丝绸之路金饭碗在讨饭?
    是真的这么穷困,还是装作这么困苦的?
    在斐潜之前,大汉的这些政治上层人物,没人是真想把商业行为全部彻底禁止,但同时也很少有人重视商业。在这些人看起来,商人之于国家,就好比是奴仆,离了这类奴仆,可能家里就脏了,就没人洗衣做饭了,但真不会有谁认为这种奴仆会有多么重要,必须给予鼓励和赏赐。
    此外士族子弟还对商人有种天然的敌视。
    一方是寒窗苦读,咏史诵经,走关系拉人情,好不容易当上了官吏,还要从小地方做起,即便是刮地皮也要分给同僚进贡上司,搞了多久才能攒些家底。而另外一方则是看着商人带着商队跑了几趟,便是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这尼玛怎么能忍?
    干他!
    但是如果抛开士族子弟对于商贾的怨念,商贾究竟对于小农经济有怎样效用?
    比方说有个穷山沟,不通商贾,其居民就光知道耕作果腹,织麻御寒,那么劳作成果只要够自己一家人用的就成了,其余闲暇都只能用来发呆或者造人。
    因为即便是多生产了农作物,没有用啊,自己吃就只能吃那么一些,又没有足够的存储技术和设备,那么最终便是任凭多出来的农作物烂在田地里。
    某天有个商贾来了,给他们带来了铁器,带来了陶器,带来新的生产工具,使他们花更少的精力就能够获得更多的产出,只是农户必须生产出比平常更多的产品才能购买得起。于是部分农人想要更为舒适的未来,就开始在期间内更加努力劳作,生产出更多的农作物。
    过了一阵子,又有商贾到来,带来了牲畜和丝织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这山沟里的农人也算是大额消费,或者说是奢侈品了。虽然换走了农夫的积蓄,可是交易之后,农夫的生活也变得更舒适,更充实,更有意义了,有了耕牛的农夫不再需要用自己的肩膀去拉犁,减轻了苦痛,甚至也不用自己的孩子还没长大就要下田
    还有商贾带来了远方的信息,使得这些农夫,或者他们的孩子开始走出大山
    就像是芝麻。
    胡麻之初,通西域之得也,然储于御苑,止逞君王私欲斐潜缓缓的说道,今方使繁植广布,以之制饼
    庞统沉吟了片刻,如今主公欲植于山东乎?
    斐潜微微点了点头。
    种植,不仅仅是种植一个胡麻。
    在山东之士那边,是太久没有商人了,所有的信息都是封闭的。就像是斐潜用钱币打开了胡人教化的道路一样,也需要商人去培育出山东的市场。
    就像是后世快递柜杀死最后一公里,免费的汽车人杀死了动画界,免费的游戏杀死了有些人,免费的盗版文杀死了写作者
    免费的小手最初抚摸起来的时候都很爽,可等这小手抓住了要害开始变脸发力的时候,光跪下叫爸爸已经满足不了这些之前免费的小手了,还得叫爷!
    当山东的市场,山东的商人,山东的手工业都变成了关中的形状之后
    愚蠢者只盯着眼前的利益,远虑者才会着眼于未来。
    庞统皱眉想了想,叹了口气,或是在下急切了些
    华夏的物产相对来说还算是丰富,诸物可以不假外求,同时士族子弟普遍眼界有限,因此丝绸之路并没有得到多少的重视,但是中亚那帮子人不同,盯着华夏的丝绸茶叶,眼珠子都喷出火来了,如今斐潜重开西域,影响面还不够广泛,真要是传播开了,那些家伙不发了疯一样的往东而来?
    庞统想着,忽然说道:某忽想起一事这温侯之处
    温侯么斐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暂且先放放
    收复了西域,重新打开了丝绸之路,这确实是吕布的功勋,但是随着西域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战争模式转变成为了当下的贸易模式之后,就渐渐的产生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华夏传统以商贾为贱业,对于商业行动大多疏于管理,更不会深入研究,基本上等于放任自流,作为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吕布,多半也不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因此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斐潜就收到了不少反馈吕布部下,私下设立哨卡,大肆征税,吃得脑满肠肥的问题
    有从直尹监的记录,有私下的暗线密奏,还有像是高梧桐等人对于西域的一些情况的描述,都说明了这个问题已经出现,并且蔓延开来。
    而吕布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并未察觉,又或是不以为然?
    现阶段,还是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罢。
    或许换成汉代的话,那就是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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