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还是年轻了一些。他在经验上差了一些,面对范府如此的局面,虽然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一时半会却没能想出来究竟问题是在哪里。
    田豫接到了消息之后,带着几个人快马而来。
    管宁有些羞愧的在范府门前迎接田豫。
    『见过田佐事。』
    田豫翻身下马,摆手,一边大步往范府内走,一边问道:『仓廪之中都找了?没找到钱财器物?』
    管宁说道:『都找了。连范氏逃生的密道都找了……下官无能……惭愧,惭愧……』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田豫沉声说道,『范氏长期与羌人,氐人等贸易往来,获利不菲,怎么可能仅有陈谷旧布,些许钱币?』
    管宁也是点头,『巡检处之人也是如此说,见有金银搬入范府之内……可现在仅有些金银钱币,而且数量不多,这与之前情报有差……』
    田豫哼了一声,『定然是藏于某处了。问过范府之人口供否?』
    管宁说道:『问过了……范氏仆从说见过钱财抬到了内院,可内院之中找不到这些……而范氏内院之人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是说钱财就是仓廪之中的那些……』
    『哈哈……』田豫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内走。
    其实在严刑拷打之下,必然会有人熬不住,说出一些什么来。可是这样一来,未免就有一种类似于大汉汉武帝时期算缗令的味道了……
    算缗,可以说是大汉在征收财产税上的伟大创举,只可惜没能更进一步。
    关键是在一开始,汉武帝盯着的就不是算缗。
    方向错了,导致原本一个很好的,可谓是在世界上首创的国家级别的贫富调节的税率制度,最终演变成为了贪官酷吏发财致富的工具……
    算缗简单来说,就是向大商人、高利贷者征收财产税。汉武帝规定商人财产每二千钱,抽税一算,也就是一个口算,2000钱要缴120,税率为6%,而对于经营手工业者的财产,有减免,如果是商人,则加重。
    这其实有些后世税收调节的意思了。
    这个税率其实并不算是高,而且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基本无感。原本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可关键是汉武帝、张汤和桑弘羊等人,在制定算缗令的时候,想着的一定不是调节贫富差距,而是想着『告缗令。』
    于是,民间就疯狂了。
    算缗令和告缗令使富商大贾明白在权力面前自己一样是待宰的肥羊。
    于是商人就打不过,就加入。
    于是在华夏之中,从汉代开始,商人与官僚、地主逐渐合流,加剧了权力的对百姓的豪夺,官商逐渐成了封建王朝的套路,庄园圈地圈养百姓成为了华夏的主流经济模式,最终形成了华夏封建体系当中经典的,根深蒂固的官商勾结模式。
    这笔烂账,要说刘彻开的坏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而现在,斐潜要将这一部分的腐肉剔除。
    『四民』之正,首先是要『官』正。
    封建王朝之中,上梁不正下梁歪,光要求下面的要艰苦朴素,结果上层建筑一个比一个贪得多。
    幸好管宁和田豫,都算是比较正直的,否则随便嘴巴歪一下,亦或是手头松一点,便是直接入账百万钱不含糊。
    田豫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道,『主公有言,商贾之业,乃国之脉也。夫贸易之道,非独唯财货论之,亦可安社稷,和万民。昔者夏后氏开市井,殷人重商旅,周官设市官,皆以商贾固国之本也。』
    『然商贾宜有度序。若失其度序,则民困于贫病;若得其便宜,则国泰民安。是故正律之于商贾,犹匠人之
    于规矩,不可或缺也。如今范氏不以义理为本,唯利是图,则其弊也甚矣。故今以明法度,正律商贾,使贸易有序,不致于乱。』
    『关中之商,有如范氏贪猥无厌者,亦有诚守信义之人。你我之责,则当以正引,以法约束,使贾有序,归于正轨。如此,犹川流之不逆,百谷之归仓廪。若能如是,则天下之财,自然流通,而国之富强,民之安乐,皆自此而生矣。』
    管宁拱手说道,『佐事所言甚是。』
    田豫点了点头,看着管宁,着重说道:『今日范氏,可为循例,当办得妥当才是。』
    田豫要做的事情,显然比管宁要多得多。
    管宁连忙道歉。
    范氏见田豫来,又是嚎叫一气。
    田豫也不气不急,等范氏这些人嚎叫的声音低下来了,才沉声说道:『若是老实交代,或可略以减免,执迷不悟,罪加一等。』
    范陵惨笑道:『说得好听!不过是剥削良善,以充军资罢了!』
    田豫大笑,『充军资倒也没错,但是汝这良善么,就未必了!』
    庞统和荀攸的策略,总是一环套着一环。
    和曹操之间的战事打到了现在,也是即将分出一个胜负来。那么在胜利之后,是不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来修复受损的地区,恢复原本的生产生活?是不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来支付给兵卒养伤,抚恤,以及作为功勋的奖赏?
    钱财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所以这些『年前』养的猪,就到了宰杀的时候。
    田豫并不讳言此事,『取汝不义之财,用之民生正途,才算是全了大义!』
    既然有闻司和巡检处都说发现了范氏有抬金银进来,那就肯定在家中,只不过不知道藏在哪里就是了……
    『水池下去了没有?』田豫不再理会范陵,巡查了一圈之后,指着后院之中的观赏水池问道。
    管宁点头,『下去了,派人摸过,除了有些石头,花草鲤鱼之外,没有什么东西?』
    『把那些「石头」搬上来。』田豫直接吩咐道。
    管宁一愣,旋即有些恍然,『佐事你是说……』
    『还不止这个,』田豫看了管宁一眼,『你是没见过这些家伙藏匿手段……』
    这些富户藏敛财帛的手段,除了明面的库房仓廪之外,其实各类暗窖数不胜数,还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法。在水池里面藏装成鹅卵石的银子,只是很常见的小手段,而且这远远不是大头。
    进入了范氏仓廪之中,一些陈旧的钱币、谷粟和麻葛什么的,都已经被清理了出去,显得仓廪之中空空旷旷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立柱撑着大梁。
    田豫从左边走到右边,然后又从右边走了回来,围绕着仓廪转悠了一圈,然后站在了一根立柱前面,若有所思。
    管宁也站在了田豫身边,抬眼看着这根立柱。
    这柱子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异状,和仓廪里面的其他的柱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田豫伸手在柱子上敲了敲。
    声音和木头很像。
    『哼。』田豫笑了笑,伸手从一旁的兵卒身上抽出战刀来,便是一刀砍在了柱子上。
    木屑纷飞,但是旋即就露出了一些黄澄澄的颜色。
    众人啊了一声,凑上去仔细一看,原来这根柱子的内芯,竟都是用黄铜所铸。
    『这玩意,可是不好做……』田豫指着柱子说道,『费工夫得很,又是包又是漆的……不过这样一立,便是来了贼都拿不走……所以叫做贼见愁……』
    管宁哦了一声,旋即目光落在了其他几根柱子上。
    『没错,这里面
    有几根……』田豫笑了笑,『抄家还要懂一些房屋建造的知识……这么一个仓廪,需要这么多立柱么?』
    在围观的兵卒巡检立刻转向了其他的柱子,纷纷动手开始削柱子的外皮,一一露出庐山真面,尽数铜料,不是黄铜,就是紫铜、青铜。
    『大汉四百年,钱币私铸,屡禁不绝,为何?』田豫感慨道,『便是这些家伙啊……』
    大汉少府,就相当于后世央妈。
    少府一放水,喝到奶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这些士族乡绅,巨商大贾,而平民百姓则是要承受奶水稀释过的悲惨,连自家血水都要往上贴!
    这可是华夏封建王朝的传统艺能。
    如此多铜料,可以铸多少铜钱?
    要不是骠骑将军斐潜改进了制造铜币的技术,并且严格控制黄氏工房,严禁工艺外流,说不得现在这些铜柱已经有不少又变回了真木头……
    不但如此,田豫还撬起地下几块方砖,用刀子清了清在表面的氧化层,原本乌黑一片毫不起眼的砖块,立时就有一片银光露出来。
    这下子兵卒和巡检都来劲了,从仓廪之中挨着个的将砖头都撬起来。
    一些砖头是普通的砖头,但是另外一些就不是了。
    很快,被刮出了银色的银砖堆叠得很高。
    甚至还有几块是上了漆的金砖。
    金银之色,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
    众人大开眼界,不少兵卒和巡检都在一边检查一边感慨,真是开眼了。
    『贾以诚信,贩以公道。商旅往来,货物流通,财富汇聚。商者之道,能令四方之物,各得其所,亦使国家富足,血脉通流。』田豫拿起一块银砖,掂量了一下,又扔了回去,叮当有声,颇为感慨的说道,『如今见范氏此贼,以金钱私积如此之多,财货地阻,实乃邦国之祸患是也!』
    『夫钱者,当通也,滞之则不通,若国之脉络塞堵,百姓焉能不困?此等钱财阻于地下,则类于血脉不畅,邦国又是何以为继?类范氏如此,私积之钱,地阻之财,民之害国之灾是也。如今查抄此贼,可通其滞,畅其阻,使钱流畅于天下,财货行于四方,地方则可昌盛,民生始得安宁啊……』
    田豫如此言,甚是感慨,可对于范氏来说,看着那些藏匿起来的金银铜被搬出来,简直就是挖心掏肺,撕扯肠肚一般,顿时嗷嗷叫将起来。
    范陵也是颤巍巍的跪着,老泪纵横,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罪责被证实了,而是想着完了完了,范家完了!多少代范氏先祖的努力,如今尽数付之东流了!
    见着一块块的金砖银砖被堆叠起来,像是小山一般,人群当中一个跪在院中的青年范氏子,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又急又快的骂了起来,『不!不要!这些都是我家的钱!我家的钱!你们这些贱种,这些贼匪,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来抢我们家的钱!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狗,就只懂得抢钱,抢……』
    『孽畜!闭嘴!』范陵大吼道,然后转头对着田豫和管宁说道,『这等孽畜之言,二位上官休要放在心上……小的,小的……』
    田豫摆了摆手,然后盯着范陵,『没用的……你定然还有没被查抄出来的钱财,所以才让那人有意激怒搅乱于某……是藏于何处?地窖?』
    范陵一愣,旋即脸色一变。
    『呵呵,』田豫却是笑了,『常言道,狡兔三窟。地窖当中确实有,但至少还有一处……比如,嗯……某听闻,你从太兴四年间,开始信佛了?所以……』
    管宁会意,便是让人再去佛堂仔细查看。
    『不!不不不!』范陵忽然像是被丢上岸的鱼一样蹦跶起来,鼻涕眼泪顿时喷涌出来,怒吼道,『汝等寇贼!尔等之贫
    ,乃由尔等之父母不勤也!吾辈之富,乃由吾辈之父母勤勉也!如今尔等懒怠之徒,却是来夺吾辈之财,天理何在?!天道何存?!』
    田豫听闻,哈哈大笑,『汝也不过如此!商贾贪欲,恒有自证所获钱财合理也。却不知天下之贫,非勤一字,乃不均也!』
    『夫财者,天下之公器也。』田豫指着那些金银铜,『此等金银器物,皆为范氏子自掘于山,自炼于炉火乎?若是有一钱一两是范氏子弟自掘于山矿,亲炼于水火者,某当即还之!』
    范氏之人愣住了,有心动者,却不敢言。
    因为谁都知道他们一大家子人虽多,但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是亲力亲为的去劳作,去挖矿,去做一个累得半死的矿工的,反倒是一个养尊处优,皮肤细嫩白皙如玉。
    可是那些勤奋的矿工,一个个明明三四十岁却像是五六十岁,光有一身的病痛却是没钱,穷困潦倒一生。
    多劳多得,哈啊?
    光有口号,还不如屁声响亮。
    『大汉旧制,财富不均,贫富悬殊,此乃弊政之所在也。』田豫朗声说道,『有人坐拥千金,衣锦还乡;有人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此乃天理乎?此等便是大汉之所欲,天道之所存乎?』
    『非也!』田豫声音如同滚雷一般,响彻在范府上空,『既知有弊,自当改之!主公欲使勤者多获,惰者不得,如此方合人间之道,亦为大汉之德!梗阻者,当斩之!』
    商人么,总是要为自己拥有大量的财富来寻找一个合理性。
    努力论,便是穷人理论当中常见常新的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
    就像是大熊倒下之后,总有一些食腐者靠着各种手段拥有了巨额财富,这时候他们急需为自己拥有财富的合理性找一个理由,就是资本主义补课论,认为社会发展不可以跳过其中某个环节,他们的财富是社会发展规律赋予的。
    听听,这是老天爷赏的!
    和前辈们无关。
    这些大熊子女们的种种言论,彻底否定了他们父辈闹腾的理由。
    后来大熊私有化已经完成很久了,两极分化也已经很固定了,富人群体数量也扩散了一些到利用机会上升的一小部分底层上,财富合法化的理论就开始采用这种所谓的努力论来解释了。
    毕竟如果一旦被洗脑了,真的认可了这种理论,觉得穷人穷是因为不努力,那真的是没闹腾的前辈们什么事了……
    只要努力,真的可以发财致富,那就真没必要闹腾了,不是么?
    摆摊日九千,买饼年百万。
    至于那些饥一顿饱一顿,从年轻就努力刨食,结果到了五六十岁还要拖着一身伤痛干日结的农民工……
    抱歉,在那呢?
    镜头盖没开。
    之所以这些富人喜欢嘲笑穷人不努力,是因为这种理论很有迷惑性,但是他们不敢嘲笑穷人穷是因为不团结,因为他们都知道,要是穷人真团结起来,他们就是要老命了……
    范氏嚎叫着说这些钱财都是他们祖祖辈辈辛苦赚来的,但是如今田豫让他们说出来究竟怎么赚的,是用什么方式来获取的时候,便是吭吭唧唧,无言以对。
    很多事情不能深究,深究起来真会要人命的!
    范氏等人还在试图狡辩,却见到管宁带着人从后院而来,『佐事,此贼竟然将金银铸造成佛像,桌案,牌位……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范陵就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喉咙,脸涨得青紫一片,然后嗷的一声便是要往上扑,却被兵卒死死按住,便是对着田豫管宁破口大骂,竖子非人婢养之等等不绝于耳……
    田豫不以为意,『都登记入册……到时候
    在青龙寺,也少不得给范氏专开一场……』
    管宁自是应下。
    田豫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便是带着人先走了,急急而来,又是急急而去,连水都没喝一口。
    管宁甚为感激,亲自将田豫送出了门外,然后站在那边看着田豫一行远去,片刻之后便是忽然叫人拿来了笔墨,取了一片木牍便是写了起来,『盖聚天下之人,不可以无财;聚天下之财,不可以无义。夫以义理天下之财,则转输之劳逸,不可以不均,用度之多寡,不可以不通,货贿之有无,不可以不制,而轻重敛散之权,不可以无术……』
    在一旁的巡检都愣住了……
    『管从事?嗨,管从事!』巡检呼喊道。
    管宁这才醒悟过来,现在不是写总结的时候,便是略有尴尬的笑了笑,习惯性的将笔放在嘴里叭咂了一下,然后插到笔套里,咧着两三黑牙,『对,对,先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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