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琳走了之后,不仅乔家空了,连整条吉祥路都安静了很多。以前,她的腿里像安装了一个小马达,每天来回奔跑在巷子里,哒哒哒的跑步声,可以唤醒整条街的活力。

    小时候那样跑也就罢了,长大了也一样跑。乔楠曾将妹妹的跑姿总结为“海狗式跑步”,结果被妹妹咬得逃出了家门。

    乔琳的奔跑像是有某种魔力,反正听到她的跑步声,魏成林的妈妈赵艳芬会喊住她,往她书包里塞一包酸酸乳;摆水果摊的大爷大妈会往她兜里塞苹果。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送东西给她吃,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很可爱,也或许是因为,一看到她跑得那么有活力,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

    李兰芝曾嫌弃小女儿不够稳重,长大了不应该那么跑,要学会淑女一点,可乔琳也不往心里去,奔跑得十分开心。乔琳做手术的时候,李兰芝备受煎熬,也不知道巷子里能不能再回荡起女儿欢快的奔跑声?如果她的腿治好了,从德国回来了,那自己一定不会再说她了,她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只要她能自在如风就好。

    乔琳很久都没有畅快地奔跑过了。到了德国之后她才知道,本来滑膜炎生成的囊肿没有那么疼,是半月板损伤了,才疼得那么厉害。而多亏半月板疼得受不了了,她才去了医院,这才阻止了囊肿进一步恶化。听姑姑说,如果再拖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就要锯腿了。

    虽然半月板损伤很让人头痛,但乔琳反而感谢这种伤痛。到了德国之后,她见到教堂就会拜一拜,感谢上苍开恩,没有让她受锯腿之苦。虽然德国的上帝不一定能听懂她的中文,但她觉得全世界的神仙都是相通的。经历生死之后,乔琳对神灵越发敬畏了。

    姑姑家在法兰克福周边的一个小城镇,叫做海德堡。海德堡美得像童话中的欧洲小镇,随手一拍就是明信片。姑姑的房子在海德堡的老城区,那里几乎没有住宅楼,都是独门独户的小别墅,安静而又美好。

    静静流淌的内卡河贯穿整个海德堡,河边停着很多富人家的游艇,海德堡城堡就矗立在河边的山上。在内卡河边散步的时候,乔琳常常仰望那座残缺的土红色城堡,很想上去看看。可是姑姑说,现在她还不能爬山。于是乎,乔琳就乖乖地做康复训练,将爬上海德堡城堡当做一个目标。

    每周一三五,姑姑会驱车带她去法兰克福,去她前姑父那里接受物理治疗。有时候姑姑太忙了,她就自己坐火车去,且一次都没有出过错。乔琳原先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自立能力也这么强。

    前姑父的名字很长,好像叫阿什么什么诺,姑姑说了好几遍,乔琳也没记住,于是干脆叫他诺先生,反正他也听不懂。

    诺先生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单身男人,在法兰克福经营着自己的私人诊所。他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医学博士,也喜欢在酒饱饭足后呆坐着思考宇宙人生——德国人对哲学真是有着谜一般的执念,这是乔琳深刻体会到的一点。

    在给乔琳治伤的时候,诺先生会用流利的英文给她科普哲学概念。本来那些仪器接在腿上时,会产生一种隐隐的痛感,让乔琳很不舒服。可是当诺先生用低沉舒缓的语气讲述晦涩的哲学原理时,乔琳就感觉自己在做一套高级的英语听力,眼前闪烁着一片朦胧的宇宙星辰,然后她就昏睡过去了……

    睡醒了之后,她又感觉自己不尊重诺先生,在脑海里组织半天英语,磕磕巴巴地跟他道歉。诺先生笑着说没关系,自己的本意就是在催眠她,毕竟睡着之后,就感觉不到疼了。

    于是乔琳就放下了心里负担,冲着诺先生露出了大白牙,两个小梨涡快要溢出蜜来。她每次说再见的时候,都会给诺先生留一块棒棒糖,也会给护士小姐一块。有时候姑姑给她买饼干,她也会带过来跟医生护士一起吃。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时间久了,大家都隐隐觉得,似乎吃了她带来的小零食,就会变得像她一样甜。

    乔琳深知自己并不是来观光旅游的,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窝在姑姑家里刷题,并且严格遵守二中的作息时间。她上高三那年,还没有《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但是也有做不完的题。她出发的时候,带了半箱子卷子,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远程请教姐姐。

    不仅如此,每一次月考试卷,徐娜都会跟老师要一份原题,扫描之后发给乔琳。而乔琳就会掐着时间,一丝不苟地做题,做到废寝忘食。哪怕三只大狗把她的房门撞得咚咚响,她也不会动摇。

    于是乎,姑姑常常感叹——老乔家的孩子,读书根本就不用别人督促。相反,得劝着他们悠着点儿,别学得太过火了,以致走火入魔。

    学习学累的时候,乔琳也会跟姑姑说起在家乡的趣事,说起她对卡卡的执念。她说,她想写一个武侠小说,主角就像卡卡那样温润如玉,但又天下无敌。

    姑姑很有兴趣,常常问她故事情节,乔琳说得手舞足蹈,但偶尔也会卡壳。比如说,姑姑问她“那个箭术无双的刺客最后跟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她忸怩着不肯作答,说是还没有想好。

    姑姑就会建议她,有时候呢,悲剧结尾会让读者骂死,但是会留给人更大的震撼。乔琳懵懵懂懂,毕竟她只是想写而已,对她来说,姑姑的建议实在很抽象。

    可是姑姑很认真地鼓励她写下去,乔琳就更忸怩了。姑姑再次问她情节发展时,她脸颊发烧,将自己埋在了书海中,坚称高考为第一要务。姑姑忍不住偷笑,唉,这个小朋友害羞起来,真是可爱啊!

    姑姑除了写作之外,还在海德堡大学东方学系担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当代文学。乔琳刷题刷累的时候,会去姑姑的课堂上蹭课。课堂上的姑姑风趣幽默,常常引得学生哈哈大笑;而她旁征博引,又让学生对她的学识刮目相看。乔琳很喜欢姑姑的课,即使没有亲戚关系,她也会觉得姑姑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乔琳问过姑姑,为什么不在这里谋一份长久的教职呢?姑姑苦笑道:“我毕竟不是中文专业出身,给这些学生上课总是胆战心惊的,怕被他们问倒。这样一个星期来上一次课,就挺好的。”

    这些大学生都会抱着厚厚的大部头,穿梭在校园里。教授在课堂上讲得也很少,主要是学生做课堂发表、自由讨论,然后教授负责答疑。如果学生没有主动性,基本上就会被淘汰了。乔琳感叹这里的学术氛围,毫不掩饰对这里的向往。

    姑姑趁热打铁:“那就留在德国上大学呗!反正这边学费也不贵,我供得起你。你在这里上学,也就不用刷那些高考题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乔琳吐吐舌头,调皮地岔开了话题:“姑姑,你就接受诺先生呗!反正你俩也熟,重新交往也不是没有可能!”

    姑姑笑骂道:“小兔崽子!不该你操心的,你少操心!”

    其实乔琳还真是挺操心的。姑姑为了给她治伤,拜托了她第二任丈夫诺先生。在拜托的过程中,二人感受到了一些十分微妙的情愫,这些乔琳都看在眼里。每次去诺先生那里,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热情,而姑姑就会借口走开,甚至干脆不进诊所,乔琳都替她着急。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九月下旬。那天姑姑把她送到法兰克福后,说是有事情要忙,让她下午自己搭车回海德堡。乔琳吃不惯德国的饭菜,姑姑还特别贴心地给她做了中餐便当,让她做完理疗后吃。

    乔琳提着便当,很欢快地走进了诊所里。她把饭盒放在了诺先生的桌子上,诺先生开玩笑问她:“这是给我的午饭吗?”

    乔琳走神了,非常欢快地说了句“yes”。然而反应过来就傻了,午饭已经被她拱手送人了。

    她想解释,这是姑姑给我的午饭,不是给你的。但是看到诺先生欣喜若狂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解释,讪讪地说道:“我姑姑做的,你吃吧!”

    乔琳那口塑料英语给诺先生造成了一种错觉——“那是姑姑做给你吃的”,诺先生更开心了。前妻的手艺他是见识过的,虽然他痴迷于思考宇宙人生,但他更喜欢人间美食啊!好久没吃到前妻做的饭了,馋虫已经发作了。

    机器开始运作之后,诺先生走了,乔琳开始刷高考题。刷着刷着,又困又饿,又为失去的黄焖鸡米饭耿耿于怀,所以就睡着了,卷子都压在了脸上。

    睡醒之后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了,她起身告辞,诺先生将洗好的餐具交给她,并让她转告她姑姑,作为回礼,他要请她姑姑吃饭。

    从诊所出来后,乔琳点了一份汉堡可乐,无精打采地吃着。对她来说,德国的一切都很好,唯有食物太粗糙。想要吃到中餐,唯有自己动手。乔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姑姑那么讨厌厨房,却练就了一身无敌的厨艺,都是为了生存啊!

    乔琳跟哥哥吐槽过,德国的饭菜太咸了,餐厅里的水还要额外付费。上公共卫生间也要花钱,一次就是一欧元。

    乔楠一下子就看透了:“这不都是资本主义的套路么?”

    “什么套路?”

    “把饭菜做得咸一点儿,就得多喝水,卖水就能赚不少钱;喝多了水,就得上厕所,厕所又得收不少钱。这不是套路是什么?”

    乔琳恍然大悟,心想还是哥哥总结得精辟。

    她一边吃着齁咸的汉堡,一边哀怨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饭盒,那本是自己的黄焖鸡,却让诺先生给吃光了。回到家之后,她跟姑姑把来龙去脉说了。姑姑哭笑不得,但是这次跟诺先生有了正当的吃饭理由,也就不用费尽心思地拒绝他了。

    在那个周末晚上,姑姑去跟诺先生赴约了,而且,当晚她没有回家。乔琳也没想到,虽然她牺牲了一顿午饭,但是却换来姑姑和诺先生的感情升华,如此一来,她就不为那顿饭感到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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