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痛苦的记忆,愈是记忆犹新。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难忘记忆,或者爱,或者恨。

    但是爱恨,或许又矫情了一些,在随时会饿死的境况下,谈什么爱,或者恨呢?

    在那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还看得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近擦拭的,照得屋子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痛苦、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

    不知多久。随着一声野兽似的低吼,尚且丰腴的肌肤光润了;不健康的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气中还弥漫着饥饿、痛苦、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娘!”约略两岁的女孩被板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

    “还早呢,再睡一会吧!”她惊惶地将一块破布遮住身子。

    “娘!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会儿有卖烧饼的来,娘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抚着女孩的头发:“还早哩,再睡一会吧。”

    空中突然扭曲,场景毫无预兆地变幻。

    还是这个破屋,可是隔了许多年了。

    旧的草席,裹着一个熟睡着的约略八岁的女孩,依稀有当年的影子。

    女人已半垂老,坐在破榻上:“大夫,我的病怎么样?”

    她喊的是躲很远的白发老者。

    “老夫无能为力。”老者很惭愧,又不敢久待,于是说道,“事到如今,为了令媛着想,你最好离开。”

    女人的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平静下来。

    过了些时,她走到屋角,将熟睡的女孩抱在怀中,用尽平生的力气。

    将女孩放在破榻上,她转身开开板门,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

    ……

    “熟了吧。”幻姬说着,不知从哪儿出现一双箸,夹起了油锅里的断指。

    她闻了一口,欣然道:“极品炉鼎的肉质果然鲜美。以你的资质秉性,如果不和我们作对,说不定能在黑山‘别开生面’,有黑山的庇护,你可以为所欲为,比强盗不更好?”

    “真的?”燕离勉强抬起眼睛。

    幻姬宛如一个大家闺秀,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享受似的眯起眼睛:“现在有点晚了,但还不太晚,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我可以向主上求情,让你留在我身边。”

    看着吃人的人,燕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因为这个地方实在不能称之为人间。

    “我是说,我的肉。”他的嘴角还有因疼痛的抽搐的余波。

    “十分的可口。”幻姬很快吃完,然后舔了舔唇,似乎在想接下来吃什么部位,“我方才说的,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哦。”

    “其实在幻境中我才看的更清楚。”

    “什么更清楚。”幻姬挑好了,伸手一取,就有一柄短刀,“你的耳朵看起来很美味,我要下手啦。”

    “你的灵魂,在扭曲中颤抖着哭泣。”燕离说道。

    已割一半的短刀停住了,比全割还要更痛一点,那种持续而不止的。

    “你看得见我的灵魂?”幻姬心里知道这是故弄玄虚,可还是忍不住问。

    割耳比断指略轻,燕离倒还忍得住:“我看不见,但我能够感受。我们都是,扭曲了灵魂的人呢。”

    “但我不会同情你。”幻姬还是割下了他的耳朵,血像流不完似的。

    大量的失血带来一波波的眩晕,燕离快要看不清眼前的影像:“那种东西是不需要的。虽然同样扭曲了灵魂,但我们是不同的。”

    “你想说你更高贵!”幻姬冷然道。

    “这是你心里的答案。”燕离冷笑起来,“你心里知道,出了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是容不下吃人的人的,所以你竭尽所能地粉饰黑山。只有在这个地方,你才能找到归属,一旦暴露在阳光底下,你的卑劣会一览无遗;你甚至于害怕面对自己……堕落着,腐朽着,哀叹着命运不公,却从不去抗争;你在吃人,看起来很可怕,可是吃人,也是你背后那个人的意志。”

    “胡说!”幻姬愤怒地说。

    “从你身上,我没有发现一点属于你的东西,别人的烙印如此深刻,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这样的你,无论把吃我的场景重复多少遍,都压不垮我的。”

    燕离冷笑不止:“其实味道并不好吧。”

    “不是的,味道很好,味道很好……”

    “那你再品尝品尝。”燕离诡异一笑。

    幻姬从锅中夹起耳朵,咬了一口,她力图证明味道很好,嚼得很仔细,可是她忽然捂嘴,胃里不知为何翻江倒海。

    “醒醒吧,作为人的部分的你,其实深深地厌恶吃人,以及当下的自己。”燕离冷冷地说,“你每天都活在自我厌弃中,无法逃避,只能不断麻痹自我,自我沉睡,就没有思想负担。虽然同样扭曲了灵魂,但我们是不同的。”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幻姬疯了一样,冲上去掐住燕离的脖子。

    口鼻都不能呼吸,如沉深海,意识处在幻灭的边缘。

    幻姬的良性未被唤醒,反而使她疯魔。

    就在这时,天地陡然间响起一声娇叱:“无印太皇,跃龙门。”

    “终于来了。”

    酒楼上空,白色的烟雾从虚无中涌现,并幻化为一尾锦鲤,整个酒楼的顶盖都被击碎坍塌,维持幻境的白无常们纷纷被流散的可怕的气劲剥夺生机

    幻境轰然崩碎开来。

    燕离等人立刻从幻境中脱出。

    “流,流云姐姐?”唐桑花仿佛还在蓄着残梦,怔怔地望着从天而降的沈流云。

    沈流云将被七妙宝坠捆住的凤舞丢在地上,扫了他们一眼:“看来总算是赶上了。”

    “你再晚一点,就等着给我收尸吧!”燕离摸了摸耳朵,心有余悸。

    “你这是在埋怨我?”沈流云挑了挑眉。

    “不,学生哪里敢。”燕离讪讪地笑着,“只是先生若能早点赶来,就能发现学生身临苦厄而坚忍不拔的英姿了。”

    “清理杂鱼,费了点时间。”

    “沈,沈教习?”常山宛如大梦初醒,怔怔地说,“你,你不是走了吗?”

    沈流云瞥了他一眼:“书院能清除你这个毒瘤,很是可喜的。”她的眼神冷漠得可怕。

    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常山面如死灰地瘫坐下来。人的斗志一旦泯灭,就很难再重新燃起,尤其是心志不坚的人。

    “你,你们到底……”幻姬从疯魔中醒过来,发现形势已经大变。

    燕离一脚踩在凤舞的身上,咧嘴笑道:“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夜王用看不见的线来控制你,而我用人质,如果不想你妹妹出什么事的话,就乖乖听话吧。”

    “姐!凤楼没了!”凤舞失声痛哭,比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还要悲惨。

    只有幻姬清楚凤楼对妹妹的意义,她因为愤怒而全身发抖:“你,你们全都要死!”

    “到了这个境地,你还不认命?你不是最擅长认命?”

    “是啊,我最擅长的就是认命。”幻姬惨然地笑着,“可是有一点你算错了,我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凤舞是我的希望,现在我已经没有顾虑了……”

    “无所谓,对付夜王,并不是非你不可。”燕离不以为然地说。

    “你会为你的轻蔑付出代价!”幻姬一下子冷静下来。

    “姐!替我报仇!”凤舞忽然大叫一声,然后脸色突然间惨白,竟是当场自断了心脉。

    “嗯,我会的。”幻姬仿佛早有预料,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

    看到那张面具,燕离微微眯眼:“千丝神死面?”

    “你居然知道它的名字。”幻姬淡淡地笑着,“我听说它在人间没有任何记载,来历是一个迷。”

    “我更好奇的是,夜王居然会把它给你。”燕离笑着说,“我还以为他独宠阎罗殿四大殿主呢。”

    “呵呵呵……”幻姬意味莫名地笑起来,“它是我自己做的。”说着决绝地戴在脸上。

    “你不会以为凭它就能对付真人了吧?”

    “吞噬我吧,我们一起毁灭吧。”幻姬诡异地笑着。

    然后,恐怖的一幕出现了,那面具上的手像活了过来,深深的抓入幻姬的脑袋,并如吸血鬼一样,瞬间就将幻姬给吸成了人干。

    “这种自杀的方法好生稀奇哩。”唐桑花已经完全清醒。

    “小心一点。”沈流云感受到了不寻常。

    幻姬成了一具干尸,可却没有倒下;非但没有倒下,还诡异地浮起;非但她浮起,连带着七十二白无常的尸体,也像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上浮。

    伴随着残碎的石块,简直就像是悬浮的坟场。

    紧跟着,幻姬的喉咙忽然发出非人的音节,竟吐出雪白的蛛丝,分出七十二束,缠住了七十二白无常的尸体。

    那些尸体的血肉被融成精华吸收,很快也成为了干尸。

    那些蛛丝仿佛管子,通往幻姬的喉咙,在吞噬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猛然暴涨。

    不再是人的模样,而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有多大呢?大到站在底下的燕离,竟然看不清它的腿长。

    “好大一只!”唐桑花倒抽一口凉气。

    亲眼目睹一个人变成怪物,那份震撼确实很了得。

    但那蜘蛛怪并没有朝他们发起进攻,而是继续上浮,一直到尽头,也就是整个黑山的顶壁。

    这时候才看清,它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黑山。

    八条大长腿深深地扎入山壁之中。

    然后,黑山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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