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考听到芈丽的担忧之后,顿时一笑:“祭祀也好,风俗也罢,都是因人而存在的。”
    “要是连人都留存不下来,部族方国被灭,这祭祀与风俗,更是留存不下。”
    姬考这话说完之后,芈丽直接双目一睁,看着姬考:“依考君所说,为了部族留存,我们就要练祖宗神灵都不要了吗?”
    祭祀也好,风俗也罢,其实都是对于自己的祖先,以及信奉的神灵的怀念。
    这种怀念,其实就是一个部族,区别于其他部族的地方。
    楚人南下已有百年,虽然已经被中原的殷商视为楚蛮,荆楚并称。但是楚人自己,却一直自外于荆蛮之中,从来不肯融入。
    究其原因,就是楚人以中原的风俗为荣,始终以自己的祖先,以及自己信奉的神灵为荣耀。
    如今听到姬考的意思,似乎就是以自身性命为重,祖先神灵次之,芈丽也说不出原因,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一旁的鬻熊,听了一下儿子的疑问,顿时也有了想法。
    瞬间觉得,姬考的办法,确实不太可行。
    自从被盘庚武丁先后驱逐之后,在楚人的心中,一直就有一个念头。
    楚人,乃是中原而来的,不是蛮夷。
    而且他心中,还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被诸夏诸方国接纳。
    每到半夜之时,楚人看着头顶明月,经常聚在一起,谈论祖辈在中原的往事。
    在讨论之中,他们一代一代,传承着来自中原的记忆,并且已经将他沉浸在血脉深处了。
    姬考看到芈丽与楚君鬻熊的神色,摇头一笑:“两位误会姬考的意思了,我并没有让楚人放弃祭祀与风俗的打算。甚至觉得,楚人的祭祀与风俗,想要不被泯灭,更应该这样做。”
    “芈丽愚昧,请考君详说。”
    “丽君可否告诉姬考,楚人初来之时,所说乃是雅言夏语,与中原无二。到了现在,为何除下楚君嫡系一脉,族民已然都是说三苗语言了。”
    “另外,楚人当初居祝融之墟,想必都有行冠礼的习俗,男子一旦成年,便要束发戴冠。可是如今,上到你父楚君,下到寻常楚民。姬考放眼望去,却无一人束发戴冠。丽君可否告诉我,这是为何?”
    “难道这些风俗,便不是楚人从中原带来的风俗?这些风俗,就不是楚人祖先留给楚人的吗?”
    姬考连续三个问题,直接将楚君鬻熊,以及他的儿子芈丽给问住了。
    芈丽瞠目结舌,不知道作何回答。鬻熊也是面带惭愧之色,欲言又止。
    楚人为了在这边立足,不得不习惯三苗语言,为了渔猎方便,不得不披发弃冠。
    这些东西,都说到了鬻熊父子的痛处,也说到了他们祖辈心中的痛处。
    姬考见他们不回答,继续笑道:“但凡部族混居,自然是各种制度混杂,必然有制度起兴,也有制度灭亡。楚人势不敌诸蛮,人不过荆濮,能够在这边延续数百年,诸般制度还大多数留存,姬考很是佩服。”
    说到这里,姬考对着他们父子拱手一礼。
    而后,继续说道:“百年之前,我姬周也与楚人形势相差无几,苟且于戎狄之中,诸般制度难以存留。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商帝愿意支持姬周,因此我太祖父亶,从戎狄腹地迁出,重建诸夏耕种礼仪之制。”
    “如今数十年过去,姬周诸般制度,已然可称诸夏方国表率。是以制度之生灭,不因时间早晚,在于行与不行。”
    “楚人时局,要远比当初姬周更艰难,殷商以楚为蛮夷,蛮夷以楚为诸夏,两头不亲。如今巴方有变,更是举目皆敌。这种时候,楚人甚至难以再和以往一样,慢慢将诸般风俗改掉。一有不慎,说不得就是亡族之危。”
    “而与荆人共处,未来之制,到底是荆制,还是楚制,还犹未可知。依靠看来,楚人有如饿虎,困于豺狼之间,不如披上狼皮,自视为狼。等到豺狼俱伤,虎亦恢复元气之时,自可甩掉狼皮,将群狼驯服为犬。”
    姬考侃侃而谈,直接将各族以虎狼豺犬来论,鬻熊听了,不以为意,眼中反而异彩涟涟。
    听姬考这意思,俨然就是让他先示敌以弱,然后以敌力来充实自身。等到时机成熟之时,更是直接将敌人尽数纳下。
    “考君所言,令鬻熊心中,直感觉山径之蹊走通,绕月之云飞去,豁然之间,径开月朗,心通神明。依君之言,我楚人或将傲视于南方蛮夷之地。”
    姬考却正色说道:“在这其中,却有一个极大关隘之处。”
    “考君请说?”
    “人被禽兽养育,隔绝人世,便会与禽兽无异;虎入狼群之中,狼群凶猛,虎是否会一直明白,自己乃是与群狼不同之虎?”
    他这番话,绝不是无稽之谈,多少诸夏部族,到了戎狄之地以后,便沦为戎狄。楚人要是不能立身持正,早晚真会与荆蛮无二。
    “考君放心,我等心中,流淌的是祝融血脉。九歌诸神,虽然不知如今何在,但是我楚人,除非族灭,否则必定世代祭祀。”
    “君有此言,考无虑也。”
    姬考点头一笑,而后从自己储物之器中,取出了一张绢帛。
    “这是姬考早年之时,效仿先贤,最终却贻笑大方之作。但是我想,这世间毕竟寻常之人更多,此物赠给楚君,或有助益。”
    他所拿出来的,自然就是当初年轻之时,因为巫祝之舞,想到的人间武道。
    本来按照商帝武乙与他所说,要在当初沬邑的万方台之中,让天下炼气士,共同探讨这一道。
    言犹在耳,人却不在了。
    想到那位气量惊人的陛下,姬考心中,竟不由有些伤感起来了。
    “这,好东西啊,考君之才,鬻熊敬服。”
    鬻熊乃是修行境界极高的巫祝,看着这份绢帛,顿时惊叹莫名。
    这些东西,被他所知,楚人的战斗力,将更胜往昔。
    “桩功导引,养精蓄神,导体引气,好一个武道啊。”
    鬻熊的惊声,让姬考从对商帝武乙的怀念之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鬻熊笑道:“希望此法能有益于楚君,法门虽浅,却多少有用,楚君短时间之内,最好不要传于其他部族。”
    “此事鬻熊自然懂得,虽然早晚瞒不住,但是越晚越好。”
    鬻熊很郑重地,将这绢帛收入自己怀中,然后向姬考拜谢。
    “楚君自去吧,考在无所说了。”
    楚君鬻熊乃是大智慧之人,不是杜宇那般孩童,姬考便是再好为人师,也不可能过多赘言。
    刚才所说,只不过是借机而言,以后说不定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虽然也希望楚人能够如历史之中一样,成为诸夏砥柱之国。但这不知年月之功,甚至不是十年数十年之功。
    唯有百年甚至数百年,才能完成。
    此世之中,并不是只有凡俗人类,更大的困难,乃是各方修行之人。
    姬考心中反而觉得,或许将来芈蓬能够修行有成,能够成为楚人真正起于南邦的极大助力。
    不过修行之事,最难预料了,便是他自己,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殒落他人之手,更何况芈蓬。
    ······
    鬻熊在与姬考深谈之后,便开始整顿部族之民。
    整顿完毕后,便带上部分族老,去往了荆山之地。
    荆山,乃是荆人族首,荆山氏部族所占据之地。
    诸荆之中的第一修行高人,也是周边部族公认的,灵山之下第一巫祝荆伯所居。
    鬻熊神通,不及荆伯,这一点他很是明白。但是他们这一脉,乃是巫祝之中的一大传承,秘法层出不穷,巫器也是众多。
    两人交战,胜负之数,还犹未可知。
    荆伯楚君,皆是身负族人众望之辈,一人生死,涉及部族兴衰。若非万不得已,自然不会去做两败俱伤之事。
    是以早年之时,楚君鬻熊上荆山,与荆伯一战之后,楚人也勉强能安定下来。
    双方约定,巫祝不出,不做大肆征伐之事。
    但是此时,诸荆与百濮矛盾加深,非一方将另一方击溃,这矛盾再难解除了。
    楚人横亘中间,双方都忌惮不已,才会有近来种种冲突。
    虽然诸荆百濮,都是希望楚人站在他们一边,却因楚人势力还不算太大,都不向楚人示好,反向楚人施压,让他们早做决定。
    如今楚君上荆山拜访荆伯,已经可以算是楚人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荆山上的宫殿之中,荆伯听闻部属来报,楚君前来拜访,惊喜莫名,直接飞奔而至荆山脚下,远远等着楚君鬻熊。
    鬻熊与荆伯,都是神念不凡之人,虽为见面,但是双方语言动作,却都早就能看到了。
    楚君拜访,言辞恳切,俨然一副荆楚一家的架势;荆伯相迎,心情急切,赫然正是喜不自胜的样子。
    至于这恳切之情有多少,急切之心又有几何,唯有楚君荆伯,各自心知肚明了。
    “吾候楚君久矣。”
    “鬻熊终见荆伯了。”
    还隔着近一里之地,两位荆楚君首,便相互打起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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