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季历在殷商之中,只呆了三天。
    这三天的时间,他没有去拜访殷商的重臣,也没有去拜访各位帝子,他只是在沬邑之中走街串巷。
    夏后氏之时,刚刚经历水患不久,万民都开始安居耕作,物产不丰。但是商代夏之后,情形又有所变化了。
    最初之时,商人也和此时的周人一样,善于耕作,在立国之初,成汤曾派亳人帮助葛人种地。亳地,商之初都也。
    后来,充足的粮食,将很多商人的精力,都可以释放到其他地方去了,各种工匠开始诞生,很多精美的器物渐渐被他们造出。
    当然,起初之时,工匠都由商帝派遣官吏集中管理,很少流传外界。后来各种技艺传遍,从武丁开始,便不禁这些东西了。
    然后,都邑之中充斥着各种小商小贩,也出现了许多牵着牛车和乘船从事长途贩运的商贾。贩卖之事,一般只有商人在做,因此贩卖之人,世间以商人称之。
    沬邑之中,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以及精巧美丽的器物,青铜器、瓷器、白陶、玉石、布帛等,这些东西显示出来的技艺,让姬季历叹为观止。
    他们姬周居于西北边陲之地,除下耕作畜牧以外,也顶多就是做一些日常必须用的器物,能用就行,哪里还有时间求什么精巧啊。
    做的再好,也没人有时间欣赏,也没人去研究怎么做好。
    但是,姬季历心中,毕竟还是有对美好器物的追求的。即便他不需要,也可以购买一些,送给自己的母亲妻子与晚辈。
    还好,姬季历这次东来之前,就找人交换了许多铜贝,完全足够他大肆采买。
    说起铜贝,起初之时,从夏后氏开始,就开始使用天然贝作为购买东西的货币。因为天然贝不好保存,商人之中,开始有人制造铜贝。
    大部分公候,都是用铜贝进行购买。
    姬周虽然是小邦,可是这东西还是可以换来不少的。
    最后一天,姬季历没有再出去采买东西,而是去往了一个名叫刑台的地方。
    商帝武乙派人传来消息,让他临去之前,去一趟刑台。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
    所谓刑台,即是行刑之台。
    夏后氏之时,以禹王之名,有大辟(杀头)、劓(割鼻)、宫(残害生殖器官、破坏生殖功能)、刖(断足)、墨等五刑。
    而有商以来,刑罚只多不少,条令分门别类,也更清楚。但是大辟之刑,依然是最重的刑罚之一。
    无法如尧舜一般,以德行感化心灵;那就只能如启汤一样,用刑罚毁灭肉体了。
    来到刑台之后,姬季历才从旁边的众人口中,知道了此时要被施以大辟之刑的人,竟然是殷商的司卜。
    商有巫祝四师,司占卜之事,乃为司卜。不管在何时,司卜都是位高权重之人,没有想到,此时竟然被压上了刑台。
    “帝命,司卜匡张,假与上帝之名,干涉王事。其巫风不正,命帝子托,亲上刑台,监此大辟之刑。”
    刑台之上,那位殷商帝子,此时的脸色极为难看,双手紧握,死死盯着这位来宣读武乙之命的侍从官。
    而这位侍从官,似乎颇为大胆,收起竹简,还微笑对着子托说道:“帝子,请快点动手吧,陛下还在宫殿之中等着。要是帝子不愿意出手,陛下便让臣下代劳。”
    子托脸色一变,他恨恨看了一眼这位侍从官,眼中杀机毕露。
    侍从官摇头一笑,他出身万方台,又岂会在意一位帝子的威胁。莫说如今子托还不是商帝,即便是,他也随时可以走人。
    所谓万方台,即是罪予台。武乙称为罪予,要将罪责归诸一身,但是他们台中之人,却称之万方,若有罪责,万方共担。
    此时的万方台门口,有四人正站着,看向刑台方向。
    “你们觉得,巫祝一脉的人,会出手吗?”
    为首那个头扎布巾,唇下半尺黑须的老者,目光悠悠。
    “应该不会吧,这么多年,巫祝该老实的都老实了,不老实的,也几乎被几位大人都除去了。”
    其中一个高瘦中年说道,想起几位大人用几十年的时间,将浩浩荡荡的巫祝势力,压得不敢抬头,他便感觉与有荣焉。
    “不可小觑巫祝,听闻灵山遗脉之中,有人对我等已经不满了。”一位黑衣老者,面带忧色。
    “怕什么?便是灵山,当年还不是被雨师大人一剑劈成了两截,还怕他们遗脉吗?”另外有一个白袍背剑少年,却毫不在意。
    说到雨师一剑劈开灵山之时,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想起雨师大人当年的风采,他就充满了修行的动力,充满了学剑的动力。
    为首那老者喝止了白袍背剑少年:“不要胡说,当年之事,雨师大人可是亲自去找过相关的几位巫神道歉的,说是修行之时的意外。”
    白袍少年连忙点头:“对,对,就是意外,雨师大人亲自去道歉了。”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白袍少年想到的,却是那位大人一剑杀去道歉的风采。
    “好了,看来巫祝一脉,是不会出手了。”为首老者看了一眼刑台,继续说道:“我们去那位周公所居的地方等他吧。”
    “遵命。”
    后面三人连忙点头,跟着他的身后而去。
    ······
    刑台这边,武乙之子子托,从斧手手中,一把夺过刑器,亲自持着大斧,来到司卜的旁边。
    子托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之中,像是有水光。但是,他又不敢将眼泪流下来。
    “暴虐无道,不敬鬼神,终罪于天。我虽不幸,将身死于此,看不到武乙的末日,但是总有人能够看到。”
    司卜大声喊道,声音传遍了整个刑台附近,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帝子托,还不动手。”
    侍从官暴喝一声,催促子托动手。他没有想到,这位司卜,这个时候,还要巫言惑众。他就不担心,祸及他们这一脉吗?
    听到侍从官的声音,子托挥起大斧,朝着司卜当头斩下。
    他的内心之中,充满了愤怒、不甘、愧疚,以致仇恨,全部都附在这一斧之中。
    大斧落下。
    子托能够看到,司卜临终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赞许、期待,唯独没有怨恨。
    子托释然了,他的心情也慢慢恢复平静,目光不悲不喜,看着侍从官。
    “司卜已经授首,你去向我父亲报信吧。”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去,也没有想过,要帮这司卜收尸。这种事情,此时的他,也确实不能想。
    侍从官看着帝子托离去的背影,心中稍有动荡:“这位帝子,似乎变了。”
    “你们知道,司卜是为什么被陛下判处大辟之刑吗?”
    “为什么?”
    “听说陛下要再征东夷,按照以往形式,都要司卜占卜一下,看看结局是好是坏。可是没想到,这位司卜都不占卜,就直接说‘帝不若’,要陛下如太甲先帝一样,反省自身,祭祀上帝,否则还会有更多的灾祸降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陛下这么生气。这位太卜,难不成还以为这是先帝庚辛之时吗,他们巫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是,陛下之所以要迁都来到我们沬邑,不就是因为殷邑的人,不听陛下的,而听巫祝的吗?”
    ······
    姬季历看完这一场戏,耳边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朝着自己的居所而去。
    商人每有战事,都要先问卜于上帝,看看“帝若”还是“帝不若”,要是“帝若”,则这战事必将胜利,要是“帝不若”,那这战事就危险了,不如提前取消。
    而他们所说的太甲先帝,则是商人第四位帝,成汤之孙,太丁之子。太甲刚即位时,由于少不更事,沉湎酒色。伊尹就写了《伊训》、《肆命》和《徂后》三篇,以示太甲,希望太甲能继承商汤的法度,以治天下。
    但太甲不听劝导,继续胡作非为,颠覆汤之典刑,伊尹便放之于桐。
    随后,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回来之后,太甲果然改恶从善且修德,诸侯咸归商,百姓以宁。
    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其死后庙号称“太宗”。
    夏后氏之时,没有庙号之说,伊尹初建庙号之制,乃是为后世商帝建立典范,但凡有功于宗室万民,则宗庙留其名,故称庙号。
    伊尹与成汤核定,庙号只有两类四种,两类为称祖或是称宗,祖有大功而宗有大德;四种,则是太、高、世、中四字,创立基业为太,功高者为高,世代祭祀为世,中兴者为中。
    要知道,有商一代,能够具有庙号的先帝,可是不多的。成汤至今,已有五百年,有庙号的商帝,也不过是六位。可见伊尹放太甲,确实是放出了一个明君。
    姬季历一边思考,一边朝着自己的居所而去。
    到了门口之时,正见到从罪予台而来的四人,正对他微笑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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