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倒要听听,太祝有何说法,言予不配祭天?”
    商帝的声音淡漠肃穆,眼神却怒中带有些微嘲意。
    太祝从大众之中走出,站在祭坛之下,与祭坛之上的商帝遥遥相对。
    “往昔人族初生,蒙昧于山林之间,困顿于湖泽之内,与世间凶兽猛禽,实无太大区别。”
    “且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卫,肌肤不足以悍寒暑,筋骨不足以趋利避害,勇敢不足以却猛悍。与禽兽相比,更无优势,常常托庇于天妖凶兽,如同圈养一般。”
    “是以太古之时,先民求之于天,天心最慈,降下巫祝一道于人间。”
    “人间巫者,上通天道,下达地道,中合人意以祝之鬼神。其于内,教化万民,其于外,驱逐猛兽,更是从天妖凶兽手中,使得人道自立。”
    “人道何以立?盖因天地之德也,盖因鬼神之恩也,盖因先民之功也。”
    太祝神情激愤,连续说了一大段话,其中之言,听在众人心中,普通百姓不明就里,但是那些方国之主、殷商重臣以及炼气之士,却觉得太祝似乎也没有说错。
    作为司祭的姬考,心中同样感慨颇多。
    在周原之时,他的太祖父姬亶便留下遗命,要驱逐巫祝,以正王道。初入沬邑,也知这位武乙陛下的三大愿之一,也是驱逐巫祝,但是姬考观其之意,应该是连鬼神也要一并驱逐了。
    他自己境界不到,不知道真要做了此事,到底厉害如何?
    但是依照他所说的大势,在这个鬼神当真存在的世道,人间对待鬼神,最好是敬鬼神而远之。
    毕竟人间毕竟是凡俗之人更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做到圣贤之行,道无鬼神,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
    ······
    空旷的沬邑街道之中,一位青衣中年人正独自缓缓而行,听到这话,嘴角不由露出了些微笑意。
    炼气士有功,确实不容否认,但是上古鬼神之辈,巫祝之徒,却连寸功都没有吗?
    作为一个走神灵登天之路的人,青衣人绝不会这么觉得。
    未建成的五帝之庙,鬼伯父女同样看向了万方台的祭坛。
    碧霞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惆怅与迷惑,对自己的父亲问道:“父亲,我疑惑了,甚至不明白他们到底谁对谁错?”
    鬼伯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也不必知。对错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怎样对人道有利,关键是人间百姓做什么决定,更关键的是人间之外的那些存在,都会做什么选择。”
    良久之后,鬼伯又淡淡一笑:“不过他们应该是不会做选择的,就看人间争斗结果如何吧。”
    人间势分两派,人间之外又何尝不是各执一词呢?
    他之所以从幽冥出来之后,就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任何一位陛下,不就是不想涉足他们的争斗吗?
    即便是在昆仑之中,将自己的女儿接出来时,也过门而不入。
    他是鬼伯,将来做好众鬼之长便是,人世间如何,他并不想插手,就让想争的人去争吧。
    鬼伯仰头望天,甚至还能感到,人世间之外,看向沬邑的目光,绝不止一两道。
    这场争斗,都不愿意亲自下场,但是却都想知道争斗的结果啊。
    ······
    “鬼神者何?在天者执天之道是为神,身死者执地之行是为鬼。”
    “其生于天地,是以配天地之德,其源于先民,是以取先民之功。”
    “尔等炼气之士,虽然后起于修行之道,甚至后来者居上了。但是上古巫神与天妖之争,巫祝与百族之斗,让人道从万灵众生之中,慢慢超拔而出,尔等炼气士又有几人参与了呢?”
    “上古氏族之主,先后几位掌天圣皇,又有谁不是走了登天为神之路呢?”
    “子瞿你口口声声要祭祀先圣,摒弃鬼神,但是我却明告你,在人道未生之时,娲皇便为上古神道地皇,上古五帝,青帝伏羲、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白帝少昊、黑帝颛顼,都曾经先后掌天,为神人共尊之帝。如今的神人上帝,你也知晓,便是你祖先阏伯子契、后稷姬弃与帝尧三人之父帝喾。”
    “鬼神或是承天之命,或本就是先贤出身,助我人道。如今人道兴盛,尔等便忘却其莫大功德,急着将鬼神抛在一旁,还有什么资格祭祀上天,还有什么资格祭祀先贤?”
    太祝言辞凿凿,期间还有诸多上古隐事,让人惊异不已。对于这些,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就连早就踏上修行之路的姬考,也是头一回知道。
    原来,上古几位人族圣皇,都曾经做过诸神之帝。
    听完太祝之言,商帝武乙却仅是呵呵一笑:“这便是你要说的?”
    而后目光哂然,看向下方。
    太祝目光决然,同样看着武乙。
    “鬼神在上古之时,有功予自是认的;先贤在上古有德,予自然也是认的。”
    武乙悠悠说了这句话,然后神色一变。
    “但是,有功就代表着祀奉他们的仆人,可以为所欲为吗?有功就代表着天下万方,上到君主下到万民,凭他们一言而决吗?”
    “圣皇既已登天,将君位让给后来者,则必然是希望后来者能自立。往昔之时,鬼神驱逐妖类,也是欲要使人道自立。但是现在,鬼神在上,时时借巫祝之手干预人事,或者巫祝假鬼神之言插手王事。头上没有了天妖之压,却换上了鬼神之迫,这般的人道,果真自立起来了吗?”
    “倘若真是先贤化鬼,彼辈之初心,必是人道昌盛,如今之人道,又岂是先贤所愿?”
    商帝武乙连续三声反问,声音宏大,震慑人心。
    问的是万民,问的是神灵,问的是先贤,问的是天上地下所有存在。
    所有邦国之君,殷商之臣,炼气之士,沬邑之民,全都振聋发聩,商帝之言,在他们耳边响动不已。
    是啊,神灵有功,先贤有德,但是不代表着巫祝一脉所作所为都是对的,不代表着人道始终要在鬼神之下,不代表先贤愿意看到如今的人间。
    ······
    “大善,人道正该如此。”
    天地之间,种种神秘之地,昆仑群山,幽冥之地,海外诸岛甚至南方十万大山之中,都有人低声赞叹,觉得如今这位商帝之言,甚合心意。
    “荒谬,人道乃是万灵之道,若无神灵掌中执正,岂非万灵皆被人族所灭,人族又岂能独存。”
    也有很多地方,如山海之间,南溟之地,极北荒原之中,有人冷笑不已。便是昆仑山之中,海外诸岛,同样有人不以为然。
    在一处极为神秘的地方,云雾缭绕,一位青衫银发的少年,手中一块圆石上面,符文闪烁变化不定。
    最终符文定了下来,上面有三个符文大亮,三连横在前,示意为天,三断纹在后,示意为地,中间则是上有两断纹,下有一连横的符文,示意为雷。
    看到这个符文,青衫银发少年不禁摇头说道:“乾以君之,坤以藏之。帝出乎震,亦亡乎震,可惜了。”
    而后,他又扫了一眼天上地下,眉目低垂,唯有叹息,便是人人称他为智,却不知此局该如何而解。
    ······
    巫庙之中,三个老者相互对视,然后各自一叹。
    “两位叔父,我先过去了。”
    巫贤起身,朝外而去,剩下的两位则脸色生硬,不言不语。
    ······
    “当初你先祖成汤之时,为承夏命,与天盟誓,立约祭祀上帝,崇神敬鬼。如今的你,是笃定要背约了吗?”
    太祝目光极冷,看向了商帝武乙。
    武乙挑眉扬目,指着下方:“当初高祖与鬼神立约,乃是因为刚刚罢黜夏命,万方兆民,感念禹王之德,担忧祸从天降。是以,他从伊尹之言,与巫祝鬼神立约,万方有罪,罪在他一人。如今是否背约,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万民之意。”
    “万民若是要背约,那便背约,照先祖之时,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如今殷商承夏命五百载,鬼神巫祝在上,所作作为,都记在商民心中。”
    “诸位,你们告诉予,是背约还是不背约?”
    武乙最后的一句问话,几乎是吼向了四方,整个沬邑之中不断传荡。
    “背约,只尊上帝,不奉鬼神!”
    “背约,只尊上帝,不奉鬼神!”
    ······
    下面不知道有谁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所有的沬邑百姓,都跟着吼起来了。
    武乙指着四方,对太祝说道:“瞧瞧,这就是万民之意,既是民意,予便承了民意便是。”
    太祝淡漠一笑:“百姓多愚,易受挑拨,看似是万民之意,谁知是不是几人之意。”
    而后他又指天说道:“惟天不容伪,当初立约之时,指天为誓,如今背誓,必受天诛!”
    武乙同样淡淡一笑:“巫祝神灵之辈,五百年所作所为,令万民受难,便是上天,也会因此而泣血啊!”
    “小儿胡言也,天地无私,神灵持正,巫祝怀德,上天有怎会泣血?”
    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太祝也没有想过要再对武乙以礼相称,直接呼小儿。
    武乙也不在意,冷厉一笑:“予这便让你知道,上天如何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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