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小楼不高,也不壮丽。是一个被抬高了亭子。

    风吹日晒,朱漆已经剥落。

    亭子距离地面约有一丈,扶手梯子也显得陈旧。

    亭中摆了一张小石桌,桌上有三杯酒,桌周有三个小石凳。

    春风渡湖,拂过小亭,拂过这人耳旁的凄白发丝。

    虽是春天,可这小楼却处处尽有晚秋悲凉、萧索之意。仿佛过湖的风也变成了秋风。

    这个人椅在小楼的柱子上,望着湖面,映着月亮,念着“酒入愁肠,化作……”。

    桌上三杯酒已经凉了,但没有人在意,他也不会在意。

    “早已经凉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这座楼还依然风华,石桌前的三个人也正是当世英杰,如今人去楼空,一晃就是三十年。

    男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细语:“又多了。”皱纹在这个男人脸上写满了岁月,写满了哀愁。

    如今这三杯酒不会再有人喝了吧,这个小楼也真的要废了吧。

    男人哀叹一声就转身背对湖面,背对天上那轮明月。

    “请问这是万英楼吗?”一个人正从楼梯缓缓走上来。

    那亭中的男人眼睛忽然变得明亮,等到看到那人的时候已经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明亮的眸子溢出两滴泪,划过他满是皱纹的脸。他吃吃道:“你……”

    来的人一身白衣,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腰间别着一把朱红的剑,他的嘴唇和他的白皙的手也不停得颤抖着,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可眼下这个女人像是不存在,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凌全非看着面前的男人,竟也怔住了,是惊讶,是惊喜,是难过,是悲伤。

    无论什么感觉都根被无法形容他现在的样子,他的眼中的泪却比任何形容都要来的真切。

    这个年逾半百的男人缓缓迈出脚步,缓缓道:“你...你是凌三弟吗?”

    凌全非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笑容,强烈却不明显的笑容,他的情绪有如活火山的岩浆,可他的身躯却远不能让他将自己的感情一次性爆发出来,他缓缓道:“是我,易大哥。”

    那半百的男人眼睛更加明亮,情感更加坚定,因为他没有认错人,也正因为他没有认错人而使他心中压抑了三十年的悲伤全部释放了出来,他虽是个男人,已经过半百的男人,哭得却像个少年,令人心碎,令人怜悯。

    两个男人相拥在一起,哭得月夜更加悲凉,哭得小楼更加萧索。站在一旁的怜香玉也不禁流出泪来,她从未见过凌全非哭,从未见过如此震撼自己的场面。

    她不知那个男人是谁,但她了解凌全非的为人,能被他称为大哥的人就算不是盖世英豪,也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男子汉之间的泪也自然只有男子汉才能懂,她怎么会明白为何会流泪?

    良久良久,那人紧拉着凌全非的手,像是怕这只不过是场梦一样,怕他会突然消失,然后依然楼是楼,人不在。

    二人坐在了石凳上,泪已不再流,脸上却又可比春天还要温暖的笑。

    果然凌全非先说了话,他虽有太多想说的,但始终还是选择了这一句:“易大哥,我回来了。”

    那位年长的人笑得更暖了,这句话虽然很短,但是这句话已经足够,他回来了,就已足够。

    那位年长的人说道:“我一直在等着你们回来。”

    凌全非听了这句心头忽然难受起来,他自然明白他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也正因为他明白,才会如此难过,这次回来的只有他一人。

    年长的人似乎也看了出来,但脸上却毫不改色,笑得岁月的皱纹似已消失。这时他才注意到跟着凌全非一起上楼来的怜香玉,他鞠躬说道:“这位姑娘,方才见到仁弟,便忽视了姑娘,老朽先向姑娘赔罪。”

    果然是个好汉,而且是个体贴人心的好汉。虽然人已老,但他的风度却令人敬佩。怜香玉当然也不会怪罪他,因为她心中已产生了好多疑问,但她却不能问,只能听这二人自己道来。

    凌全非也站起来回过身子,眼中似有些愧意,怜香玉见了不仅不怪罪,反而有些高兴,或许是有些得意的高兴或许是为凌全非而高兴。

    怜香玉微微笑道:“二位都是真性情的男儿,小女子怎会怪罪?”

    凌全非从未见到过怜香玉这般温柔模样,似已有些发痴。

    那凌全非的大哥笑道:“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我仁弟能遇到姑娘真是他的福分。”

    这一句话竟把凌全非和怜香玉二人都说的满颊红云,在平日若是别人这么说,凌全非绝不会这样,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又岂是旁人?

    三人坐在石桌前,酒杯正对着三人,凌全非看了一看有些不忍心地问道:“这酒是不是已经凉了?”

    那男人却笑了,笑得有些苦,说道:“凉了三十年了。”

    凌全非怔住了,良久没有说出话来,一阵微风拂过酒面,他才缓缓问道:“一直是当年的那杯酒?”

    那男人点了点头。

    怜香玉起初以为他们这是在借物抒情,但一细看眼前的三杯酒的杯沿有些泛黄,再看里面的酒,似有些浑浊,绝不是坛中酿酒那般清冽,这难道真的搁了三十年?怜香玉又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已经斑白,他的眼袋颇深,眼圈很重,若不是经常熬夜又怎会这般模样,若不是满心愁事的人怎会总与长夜相伴?

    她见过不少年逾半百的男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憔悴的,看着都令人心碎。

    她已相信这三杯酒已经搁了三十年,也知道他肯定也守了三十年。

    那男人忽然转过头来对怜香玉说道:“老朽失礼,忘了介绍自己。老朽是我仁弟的结拜大哥,姓易名万轩。请教姑娘是?”

    怜香玉道:“小女子姓名早已忘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怜香玉。”

    易万轩一看,便知这女子也是一生风风尘尘,便只是微笑,不再多说,他从来不多说的绝不多说,不该问的也绝不多问。

    凌全非望着那三杯酒,好似陷入了回忆,竟不由喃喃道:“三十年前,我们在此地结拜,当时我们只是十多岁的少年…”

    易万轩却笑道:“不对,老朽当年可有二十三岁了。”

    凌全非看着他,自己也露出了笑容:“像我们这样的兄弟在世间独一无二。当年我们喝完酒就分道扬镳,彼此之间绝无联系,各闯各的江湖,约定待来日大成之时再相聚首,如今一晃三十年了。

    怜香玉听了都不觉一怔,天底下要说这样的结拜兄弟还真是绝无仅有。哪里有一结拜便分开的?

    易万轩又笑道:“但像我们这样的人世间又有几个?我们这种人一起结拜为兄弟本就是不多见的,在别人看来也绝不不可能的。”

    怜香玉觉得十分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绝不会去打断他们。

    凌全非叹了口气,居然把眼前的那杯酒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动作之快,只在一瞬,怜香玉已然怔住,可易万轩却笑道:“好!”然后也将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不洒出一滴。

    石桌上的三杯酒已经两杯空。

    凌全非也没想到易万轩会这么做,因为易万轩是个绝不喝酒的人,当日结拜之时他仅仅喝了一杯就已经醉倒在地。

    可现在易万轩依然稳坐在那石凳上,易万轩叹道:“三十年,无论谁都会变得。你变得出人头地,而我变得能喝酒了。”

    凌全非眼里好似又闪着泪光,又是一段沉默,凌全非菜缓缓道:“二哥也变了…”

    易万轩忽然怒道:“他已经不再是你二哥,也不再是我二弟,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怜香玉看着易万轩的怒容,她却想不到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易万轩竟会怒成这个样子。

    凌全非道:“大哥,我迟早会让二哥回来的。”

    易万轩苦苦摇头道:“还是不要回来的好。”这句话远比他的面容更苦。

    怜香玉终于忍不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的目光游离,易万轩缓缓站起了身子,说道:“你知道这座楼已经改名了吗?”

    凌全非问道:“什么名?”

    易万轩苦笑道:“月牙楼。”

    凌全非又问道:“昔年名响天南地北的万英楼怎么会改成这个名字?是谁改的?”

    易万轩道:“我改的。”

    凌全非望着易万轩的背影,他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英姿飒爽,他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岁月,他已经不再是一统万军的大将军了,现在真的像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凌全非问道:“为什么?”

    易万轩又是苦笑道:“为什么?因为从这座楼上,你看到的月亮永远都不是圆满的。”

    凌全非问道:“十五,十六不是月圆之夜吗?”

    易万轩没有回答,因为今夜就是十五。

    可今天的月亮圆吗?任何人都知道今天是圆月之夜,但唯有在这亭中的三人,才能明白为何月不圆。本来怜香玉是不明白的,但是看到眼前这盛满酒的杯子才明白为什么月亮永远不会圆了。

    她忽然有种想法——她要把眼前的这杯酒喝掉。怜香玉是一个敢想敢做的人,她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干脆利落,一点不输给男人。

    怜香玉咯咯笑道:“三十年的酒,味道真是不一般。”

    易万轩和凌全非见到非但没有生气,却各生出别样的感情,大男人为何要这般多愁善感?

    易万轩和凌全非似已清醒,易万轩道:“怜姑娘,多谢。”

    怜香玉却嫣然笑道:“易大哥何必谢我,既然这杯酒是我喝的,我称你为大哥不过分吧?”

    易万轩完没有想到怜香玉这般气节比他见过的一些男人都要强太多了,他点头道:“当然不过分。”

    怜香玉又道:“既然我喝了这杯酒,那我们是不是成了兄弟?”

    凌全非惊住了,易万轩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要在旁人眼中,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简直荒唐。

    但二人心中却为之一颤,怜香玉道:“你们俩喝了你们面前的酒,而我喝了我面前的酒,你们俩是结拜兄弟,难道我就不能做你们的结拜兄弟?”

    与女人结拜成兄弟?简直为所未闻,当年梁山泊众好汉虽也有孙二娘、扈三娘、顾大嫂三位女豪杰,可梁山众兄弟也实把她们当做兄弟的夫人、嫂嫂、弟妹。

    凌全非了解怜香玉,但此刻却也觉得要了解一个女人简直不可能,尤其是怜香玉这种女人。

    怜香玉道:“难道我是因为我是女人,就不能与你们称兄道弟?难道我是女人就不能享受兄弟的情谊?难道因为我是女人就得孤独一个人在这尘世流浪?难道我是女人……”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抖,最后就化成了泪。

    女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尤其是怜香玉这样的女人。

    怜香玉掩面而泣,易万轩却又忽然笑道:“好!即日起,你就是我兄弟!”

    怜香玉缓缓直起身子,一双泪眼望着易万轩,易万轩笑得那么豪爽,似又变了一个人。

    他确实变了,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学会喝酒,却因为怜香玉短短几句话就将那三十年全部化为乌有。

    凌全非也笑了,他也不明白这是哪种笑意,只觉得今天的月亮是圆的。

    易万轩道:“以后你我兄弟三人就一起闯江湖!我在这个楼里呆了三十年,已经够了!”

    凌全非笑道:“我们这兄弟可真是破天荒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易万轩道:“你可别说,指不定后世便有人效仿我们三人呢!”

    楼似乎不再那样萧索。人似乎并不老。

    怜香玉也咯咯笑道:“若是有两位哥哥在,我怕以后都要上了天了。”

    易万轩笑道:“即便你要上天,我也有办法给你搭个天梯!”

    怜香玉道:“真的吗?”

    凌全非笑道:“只怕到时候你恐高再摔下来咯!”

    怜香玉忽然心头一暖,她还从未见过凌全非这样对自己说话,这样对自己笑,自己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亲人。或许也体会到什么是爱人。

    忽听得有一人问道:“请问,这里是‘月牙楼”吗?”

    易万轩爽快答道:“不是不是,这里是‘万英楼’!”

    只听楼下那人说道:“那打扰了,看来我又找错了,请问阁下知道月牙楼在哪里吗?”

    怜香玉咯咯笑道:“易大哥何必捉弄他?”然后又对楼下喊道:“这里就是月牙楼,阁下请上来吧。”

    楼下那人一听,便“噔噔噔”上了楼,楼梯似乎都还没有吱呀吱呀响出来,他就已经来到了楼上。

    见这人也很金色锦衣,面如紫酱,只是站着就有几分威严。但奇怪的是他那一双眼似乎和他神情完全不搭,那就像个小孩子见到糖球一样的眼神。

    只听那人道:“在下姜川海!打扰各位了。”

    姜川海!

    一听这名字凌全非便皱了下眉,他问道:“阁下可是万军帮中一堂堂主姜川海?”

    万军帮?怜香玉也揪紧了心,难不成万军帮真的找上门来了。当时易万轩看着二人忽然变得紧张感到有些奇怪。

    姜川海一听笑道:“正是在下,没想到阁下竟认识在下,还未请教阁下是?”

    凌全非道:“阁下是来找人的吗?”

    姜川海微微点头道:“正是,阁下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阁下是在下要找的人?”

    凌全非道:“你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吗?”

    姜川海道:“不瞒阁下,在下的确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只是曾经有一个人用一张纸告诉在下,要在月圆之夜的时候道‘月牙楼’中找到一人。如果阁下要是问我让我来的人是谁,我也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姜川海忽然闭嘴,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

    凌全非也越发奇怪,看来这人确实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但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不知巧合还是诡异。

    诡异的事自然有人故意为之,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说道:“可是这样的纸?”

    虽然很暗,但是姜川海也看得出这张纸正是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但这绝不是自己的那张纸,那张纸正在他的怀里。难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姜川海又问道:“请问阁下大名。”

    凌全非道:“在下凌全非!”

    姜川海问道:“可是人称‘浮生公子’的凌全非?”

    凌全非笑道:“正是在下。”

    姜川海道:“难道阁下就是我要找的人?”

    凌全非道:“你不知道要你来的人是谁,我却知道要我来的人是谁。”

    凌全非笑了一声,继续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来了!”

    果然,一个人从楼顶到悬着一个脑袋下来,怜香玉竟被吓了一跳。

    姜川海也被惊住了,因为这个人他认识,就是早上那个爱吃面条的小和尚!

    小和尚跳了下来,说道:“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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