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镜面一般支离破碎。

    真实的世界于此显现。

    即便是曾与莎布·尼古拉丝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在直面世界真实的那一瞬间,依旧不由生出一阵毛骨悚然。

    林间的草地——

    其实质不过是一层又一层的松软菌毯,黄褐色的色泽再加上如昆虫一般的节肢,以及近乎某种软体动物蠕动的翻滚,令人单单只是看着,就会油然的生出恐惧,一种对未知、对超越常识之物的恐惧。

    而变化的不仅仅是脚下的草地,更是……整个世界。

    手中捧着的茶杯化作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茶杯中的茶水化作了一滩散发着浓郁恶臭的泥浆,而漂浮在泥浆之上的茶叶,则化作了一只只有鳞有角、在其中游曳着的细小触须。

    头顶郁郁葱葱的林荫也显露了美丽表象之下的真实,那是……自棕褐色的龟裂土地中蜿蜒而出的,如同老巫婆那佝偻的身形一般扭曲、臃肿、令人作呕的一根根触须,其上还生长着一颗颗仿佛随时会炸裂的肉瘤。

    至于远方的哈利湖……已不复存在。

    映入眼帘的不是仿佛倒映着星空的湛蓝湖光,而是一片浑浊的,其下隐隐蠕动着某种浑浊、混沌、无可名状之物的大海。

    ——这到底是……

    难言的战栗令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短剑暗血,而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本应在他面前的,假借湖中仙女之名行事的混沌之物已失去了踪影,他的面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疯长着的、宛若浪潮一般涌来的千奇百怪的节肢昆虫。

    年轻的荣光者全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然后,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并非女性的声音,而是某种喑哑的、如同金属剧烈摩擦一般尖锐刺耳的、复数的、如同千百人一同复述的诡异声响。

    艾米猛地转身,反手拔出身后的宽刃厚脊重剑,几乎在目光触及那隐约的、模糊的、仿佛不存在于此世的黄色身影的同时,近一米长的重剑如同一杆战矛一般飞掷而出——突破了大气,撕裂了声音,以无可阻挡的可怕威势,誓要将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尽皆粉碎!

    但

    势在必得的一剑落空了。

    不,那不是落空——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的瞳仁微微收缩,也不见那道诡异的人影有何动作,宽刃厚脊的制式重剑就这么违背客观规律的停滞、悬浮在了空中,停滞、悬浮在了它的面前。

    “有一千年没见了,盗火者。”

    它,或者她,或者祂,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又微不足道的事实。

    “你是什么人……”艾米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某种与人类相近之物——有手有脚,一袭黄衣,以厚厚的兜帽遮掩着容貌,除了声音有所变化外,与先前所见的“湖中仙女”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但……内在的非人属性太过强烈,以至于整个人身上都出现了某种与人类相异的怪异感,“不,应该是什么东西?”

    “我?”疑问的句式与平淡的语调,仿佛有一千个声音同时开口,远超人类大脑所能处理的信息蜂拥的挤入了少年的大脑之中,“不过是一介黄衣之人而已。”

    “黄衣之王。”

    《阿尔·阿吉夫(Al Azif)》之书在意识海中摊开,禁忌的知识自孔中流出,伴随着万千世界以及生灵的哀鸣,艾米·尤利塞斯自然而然的明悟了眼前之人的本质,而后说出了祂真正的名字。

    “哈斯塔。”

    与赫姆提卡城之下长眠不醒的克苏鲁居于同等阶层的旧日支配者。

    那是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绝对之恶。

    “名字于我而言毫无意义,”黄衣之王说道,“说出你的来意,新晋的盗火者。”

    “哈斯塔,我无意侵犯你的领域。”和这个等阶的敌人进行对话,对少年是相当新奇的体验,但真正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声名显赫的黄衣之王隐隐显露出的平等态度——旧日支配者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之所以摆出这样的姿态,有相当的可能是因为他自身的虚弱,“请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同行的三人,在虚假世界破碎的同一时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他们本身就是旧日支配者臆造的产物,还是被眼前这头以类人之身显现,并暂时未朝他展露獠牙的邪神吞入了腹中。

    所以,他借这个机会简单直白的发出问询,并刻意说出了祂的名讳。

    名字,对于混沌来说,本身就象征着秩序,就是一道封印。

    “不要介入我与奥古斯都的战争——”哈斯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发出警告,“这场游戏并不属于你。”

    艾米抿了抿嘴唇。

    这场游戏并不属于我?哈斯塔与奥古斯都的纷争?

    简单的话语之中蕴涵着一点也不简单的信息,但他此刻无暇思考这其中可能隐含的意味,只是挑了挑眉头,注视着面前这位本该不可一世的邪神。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问题。”

    年轻的荣光者并未退让,甚至恰恰相反,他在对话中显得相当强势。

    ——不对劲。

    ——相当的不对劲。

    艾米·尤利塞斯曾经在克苏鲁的迷梦之中与那头凡人贫瘠的言语难以形容的可怕怪物交过手,对这个等级的敌人并非一无所知——如果眼前的哈斯塔是真身的话,那么根本不需要以虚假的言语诱骗他们进入这个诡谲难明的世界,也根本不会给他们挣扎反抗的机会,单单只是其存在本身的精神污染,就足以使这座死寂之城中的任何一人,沦为疯嚣的傀儡,沦为混沌的奴仆。

    但祂没有那么做。

    甚至连试探性的攻击也没有发出。

    他有理由怀疑,眼前的这位黄衣之王只是一介幻影,一个力量有限的化身。

    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战胜。

    “我不接受威胁,”哈斯塔如是说道,但正如荣光者所料的一般,祂并未主动发起攻击,只是继续着虚弱无力的威胁,“盗火者,这是最后的警告,不要介入我与奥古斯都的战争。”

    “如果这是你的答案的话。”

    艾米放平了心态,收敛了心底最后一分侥幸,一直隐藏在他胸腔之内的阿娜之火徐徐升腾,在死寂之城中如同枷锁一般缠绕于身的虚弱感就此褪去,数倍于常人的体魄带来的力量在瞬息之间便已爆发。

    ——少年开始了疾驰。

    而后……时光同样放缓了它的脚步,在荣光者的感知中,万物俱籁,世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因为,这一刻声音已被甩在了身后。

    数米、十数米乃至数十米的距离一掠而过,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源源不断的供给着超越凡世之力,短剑暗血——晨曦之剑路西菲尔的第一道封印被以尤利塞斯之名揭开,炽热的光焰撕开了黑暗,也撕开了那凡物所无法突破的壁垒。

    于此,时光复苏,世间万物重新流动。

    炽烈的长剑已近在眼前,或许对黄衣之王的本尊来说,揭开第一阶段封印的路西菲尔不过是一根会令祂产生刺痛感的小小牙签,但对区区一个在与奥古斯都对抗的余暇分裂出的化身抑或幻影来说却足够致命。

    因此,哈斯塔张开了嘴。

    ——星空于此倒悬,世界于此颠覆。

    少年的空间感彻底紊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切描述方向的词汇在此时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明明是在前进、是在逼近,可与面前这位黄衣之王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还在进一步的扩大。

    麻烦了。

    年轻的荣光者对自己此刻所面临的困境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完全解放路西菲尔?

    开什么玩笑!莎布·尼古拉丝的危害远远大于被封印的旧日支配者,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好恶将整个秩序疆域置身于险境!

    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出,就被艾米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更何况……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其它值得尝试的办法——艾米·尤利塞斯突兀的停下了脚下的步伐,湛蓝的眸光中燃起一簇苍白的火焰,并在其后猛地蹿起,几乎将他的一双眸子彻底占据。

    “喝!”

    下意识的发语词,荣光者尽可能的调动着身上寄宿的火焰之力。

    更多、更多、更多的涌入短剑暗血之中。

    “嘭——”

    光焰点亮了黑暗的天幕,炽热的光与焰之剑于这一刻已不能称得上是剑,在越发狂暴力量的催动下,整个世界被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这是一根线,无限之线。

    哈斯塔再一次的张了张嘴,这一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厚重的兜帽也随之垂落,遮掩住了祂的容貌,随后……近乎无穷无尽的光热在胸口的大空洞中爆发,这位黄衣之王彻底被汹涌澎湃的晨曦之光吞没。

    于是,伴随着一袭黄衣落地,世界恢复了平静。

    “你会后悔的——”

    留下最后一句话后,黄衣之王哈斯塔残留于此的旧日之影彻底归于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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