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先生。”

    年轻的荣光者看向面前的中年绅士,恭谨的垂落目光,没有与对方对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躬了躬身。

    教团装备部的部长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双手交叠,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

    “我有一个朋友,”艾米刻意放慢了语速,给自己留出相对充裕的思考时间,“他和我一道奋战到了最后一刻——魔王玛门在被我斩杀后试图入侵他的身体,但却失败了——临终前它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恰到好处的一个停顿。

    “——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了那个存在!”

    复述完那位只存在于幻境之中的的魔王的遗言,荣光者抿了抿嘴唇:“那时……我不是很清楚‘那个存在’指代的是什么?只是觉得惊讶、觉得狂喜,但现在想来,它很可能指代的是您说的旧日之主。”

    话音落下,没有回应。

    屹立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沉默,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说出一句不咸不淡的“是么”。

    显然,能让幻境之中充当最终防御体系的虚假魔王如此失态的,只有曾经支配旧日世界的上古之神。

    这本就是艾米有意透露出的情报。

    教团跟荣光者不对付,并不代表他要对旧日支配者的行动坐视不理——说到底,理念的分歧、利益的分配不均这些道路上的细枝末节在人类生死存亡的大局面前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在混沌的侵蚀、黑暗的撒播、在死亡阴云的笼罩下,人人平等。

    对抗妖魔、对抗黑暗、对抗混沌——

    这是人类共同的利益,也是大义之所在。

    艾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自然不吝对同为秩序侧的友方提供情报上的少许支持——当然,是在力所能及、不妨害自身的情况下。

    直接说出黄衣之王的名,或者供述他曾经与旧日支配者的化身打过照面的事实,再愚蠢不过。

    他拿什么解释为什么在遭遇那即便只是看一眼、感那知到祂存在便会理智丧失、在混沌的侵蚀下成为不折不扣怪物的旧日之主后,还能保有相当的理性,还能活着、还能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

    哪怕以达芬奇为代表的教团愿意相信他的清白,一番严格的审查必不可少,而这不仅意味着大量的时间被空耗,更会大大增加他暴露的风险。

    荣光者不是烂好人,这种坑害自己成全他人的事,他不会做。

    所以,他只挑能说的说。

    考伯克正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一方面那位魔王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而另一方面,对当下情况两眼一抹黑的艾米,想真正帮助到那位与他并肩作战到最后的同伴,所能求助的只有教团,更准确的说,是能够干涉这场试炼的教团高层。

    希望……还来得及。

    年轻的荣光者叹了口气,心中其实隐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很遗憾,”果不其然,缓过神来的中年绅士拄了拄手杖,目光低沉,声音中隐含喑哑,“考伯克并不是那些幸运儿中的一员。”

    “这么说,”艾米顿了顿,“他……死了。”

    “或许比死更糟糕也说不定。”达芬奇摇了摇头,给出了答案,面前的少年所在意的答案,“你是最后一个复苏者,而从你意识回过到唤醒身体机能这个过程持续整整三天时间,只差一点你就无法承载圣痕中的力量,按当时的情况,很有可能会‘嘭’的一下炸开花——但其他人没有你这么幸运,他们要么侥幸保住了一条命,成为了持剑之人荣光之下的失败者,要么则干脆尸骨无存。”

    “你的意思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荣光者,对这个结果并不难接受,“考伯克他……”

    “我从来没说过他是这两者中的任意一者,”达芬奇继续说道,“他是特例,这一千余人中仅有的特例。”

    “什么意思?”

    “他、消、失、了。”中年绅士一字一顿的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他的休眠仓中我们没有找到血肉,没有找到尸骸,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意味着什么?”艾米问道。

    “我不知道,”达芬奇表现的相当坦然,“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人类永远无法站在旧日支配者的高度,去理解一个毫无理性、毫无知性的怪物。”

    黄衣之王会是毫无理性、毫无知性的怪物吗?

    并不。

    曾与祂打过照面的荣光者清楚这一点,却不会武断的否定达芬奇的说法,因为他对那些个曾经支配过旧日的神祇,同样一知半解。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中年的绅士继续说道,“你们之间的下一次碰面,注定不会愉快。”

    “嗯。”

    简单的应上一声,艾米对达芬奇话语中隐含的劝告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下手绝对不会含糊,更何况……与其考虑与考伯克,更准确的说,是假借了他形貌的妖魔再会的遥远未来,有更现实、更实际、更迫切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那就是关于潘地曼尼南、关于魔王玛门的真实结局。

    那场通过模拟五感,或是其它什么手段进行的虚假的试炼中的潘地曼尼南与贪婪的魔王,虽然本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幻影,或是一段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数据流,可既然它们能如此真实的存在于这个虚假的幻境,一切设定都一应俱全,那么教团方面必定拥有一个能将它们复刻的模板。

    而那之中,必然尘封着一段真实的历史。

    他想知道那段历史。

    因为——

    在意。

    他很在意,在意玛门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说的那句话。

    “王,并非人类。”

    简简单单却充满了噱头的一句话,但没有任何来由,完全基于自己的直觉、基于自己的本能,他感觉……或许玛门没有在说谎。

    王。

    统御人类、统御秩序疆域、不老不死的王,真的是人类吗?

    人类的寿命有其极尽,在先古列王时代,普通人无灾无病大致能活到一百左右,荣光者通常拥有一百二十年的寿命,活得长的甚至能活到一百五到两百,至于天选之人,则因为样本过少,缺乏可靠的统计,但根据一些民间传说和传奇故事,大概能活到两百以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之中,无人永生。

    寿元最为绵长的不是其他人,而正是以长眠的方式继续存在于教团现世迦南的那位地上之神。

    按照嘉苏的说法,从先古列王时代末期至今,他大约活了近千年之久。

    尽管从存世的时间上来说,比先古列王时代的“列王”们要长的多,也被教团尊为神圣,可却始终没有人认为他不老不死。

    相反,因为黑暗混沌掀起的浪潮而战死的列王,几乎每一个都被视作不老不死的神圣——哪怕他们在经历传火者之仪前,也只是普通的天选之人,但在沐浴山呼,加冕王冠后,却无不凌驾于凡世之上,成为了不老不死的“王”。

    是因为王权所附加的神圣性吗?

    这个解释,说得通。

    但艾米却不觉得答案会如此的简单,说到底,所有传承了姓氏的荣光者都是跻身于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统治阶级,其中甚至还有个别家族中真正出过王者,以常理而论,作为最为接近王权之人,他们就算对铁王座的主人报以最大的敬意,却也没有理由将之神圣化,升格至接近神灵的至上者。

    只是……他的怀疑不过是一些基于“或许有”而生出的臆想,做不得推论的证据。

    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唯有过问真正的玛门,或是曾与玛门打过交道,乃至可能将之击杀的教团。

    但……该怎么问。

    荣光者非常清楚,这类关系到世界真实的资料,搁任何地方都是真正的绝密,以他的现在身份想要接触到这一层面,绝无可能。

    而达芬奇,这位对他青睐有加的装备部部长,这位即便在教团本部中都占据一席之地的大人物,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然而,该如何突破?

    这是一个实打实的问题。

    刚刚的话题还在旧日支配者,还在考伯克,怎么就突然窜到了玛门身上?

    这般不自然的转换,也太容易令人生疑了吧?

    虽然从道理上不是说不通,日常生活中也时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可本身来历就不清白的艾米,并不想因此而留下把柄。

    所以,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插入借口。

    比如说——

    潘多拉。

    潘多拉的七罪宗。

    贪婪之玛门,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想到,然后以此打开了话匣子:“达芬奇先生,令我困惑的不仅是玛门所说的那段话,它本身同样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您知道的,我来自赫姆提卡,在那座城市之中,我见到了一个怪物……一个真真正正的怪物,从荣光者口中我得知了她的名字,潘多拉。”

    “潘多拉……”作为教团的高层,达芬奇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怪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艾米不仅从中年绅士的口中听不出厌恶,反而……隐隐感受到了他的颤栗,他的……欣喜?

    “贪婪,”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荣光者压下心底生出的疑惑,“她——潘多拉曾在战斗中释放过一只以贪婪为名的怪物。”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尽管后来从嘉苏那里知道了潘多拉的“七罪宗”,但在被她追杀时,他根本未曾得见那些以人类大罪为名的使役魔。

    好在,至深之夜阻绝了情报的传递,达芬奇没道理能知晓远在秩序疆域另一端的战场上的细节。

    这给了他,相当大的可操作空间。

    然而……出乎预料的,他所准备的后续追问都没有派上用场,爱猫的中年绅士就这么一头栽进了他所预设的语言陷阱之中。

    “没错,”在不短的沉默之后,达芬奇说道,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令荣光者万分意外的话语,“你猜的没错——贪婪之玛门,正是潘多拉所拥有的使役魔,或者说,正是构成她的要素之一。”

    潘多拉的七罪宗之一是曾经毁灭过潘地曼尼南,曾经献祭过数十乃至数百万人的贪婪之魔王?

    在艾米之前有过的所有猜测之中,哪怕是最为离奇的那个,也必须在现实面前甘拜下风。

    只是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因此,荣光者只是问道:“玛门,是先古列王时代中期的四方魔王中的一位,而潘多拉,而混沌教派,他们出现的时间似乎还要更早一些。”

    惊愕之下,他直接说出了“犹大”本不应该知道的历史细节。

    甚至毫无所察。

    而另一边,处于某种亢奋状态中的达芬奇,也没有在意少年身上的异常,只是相当随意的给出了解释:“那个时候的潘多拉还不是完成体,七罪宗中她所体现的,还只有傲慢,基于人类对神明之理的践踏而创造出的生命,人工合成的生命,炼金术的终极成果之一,从无到有的人体炼成的最终结晶。”

    跻身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在谈起他的专业领域时,已全然忘却了荣光者的存在。

    “那‘贪婪’又如何落在了她的手中?”潘多拉的身世——这倒是意外之喜,但艾米并没有忘记他的本来目的,“从幻境中的情境来看,教团对潘地曼尼南以及魔王玛门应该是势在必得才是。”

    死寂之城神庙中的那些石碑上,会有如此详尽的资料,只能说……教团的准备相当之充足,而需要秩序双极之一的教团慎重以待的敌人,在潘地曼尼南中唯有玛门一人。

    但最终,夺走胜利果实的却是混沌教派的潘多拉。

    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并且极有可能牵扯到了秩序疆域的真正隐秘——毕竟,无论是魔王玛门,还是潘多拉,都是屹立于秩序疆域巅峰并且经历了数百载时光打磨的顶峰强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绝不会停留在浅薄的表层,知晓世界的一部分真实并不让人意外。

    但令荣光者感到意外,乃至震怖的是达芬奇的回答。

    “并非如此,”中年的绅士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在话音落下之后,在艾米来得及理顺其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之前,这位教团的大人物便眯了眯眼,单边眼镜的镜片边缘上掠过一道危险的反光:

    “抱歉……我在刚刚似乎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所以——真是抱歉了。”

    “请安心,不会很痛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啦。”

    用轻松俏皮略带无奈的语调,跻身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说出极其危险的话语。

    而后——

    付诸了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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