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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玉井弟子早出晚归,却并非终年劳碌而不见天日。只须完成采掘,随时都能自行歇息。而众人忙于修炼,恨不得整日待在地下。

    故而,前山的山坡上,始终只有一个闲人,那便是无咎。

    又是彩霞夕照,天色渐沉。

    无咎独自站在崖边,翘首远眺。

    每日面对那群峰竞秀、霞光万里的旖旎景色,怎么也看不够。那绚丽的霞光,以及飘渺的云雾,使人仿若置身其间而触手可得,却又总是遥不可及。便如紫烟仙子,虽然同在灵山之中,又何时才能相见呢?

    无咎冲着霞光远处投去深深一瞥,转而摇了摇头走向住处。

    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虽也逍遥自在,却非长久之计。若是紫烟将我忘了,难不成要在此处终老一生?到时候两腿伸直,再一把火烧了,连抨灰都不剩,遑论那万千情愫无所寄托,我着实冤啊!

    无咎走到巨石下,越过院门,来到角落里,拾起地上的短剑轻轻扬起,随即又将短剑“嘡啷”扔下。挨着床铺的石壁上,多出了一个不大的豁口。

    那是开凿几日的成果,却进展甚微。本想学着弄个洞府,谁料这般费劲。

    罢了,茅草窝也不错!

    无咎返身走了出来,嗅动着鼻子而咧嘴一笑。不远处的柴堆烧得正旺,上面的陶罐中香气四溢。他到了近前蹲下,伸手拿着汤勺搅动着。

    便于此时,一老一少两道人影走来。

    年老的远远打着招呼:“小师弟,今晚备下的又是何等样的美味佳肴,老朽已然等待不及!”

    年少的嫌弃道:“你整日里蹭吃蹭喝,好不羞人!”他紧走几步,笑道:“无师弟,你倒是锅碗瓢盆俱全……”

    老的是云圣子,邀功道:“但凡或缺,我便帮着小师弟取来……”

    年少的自然便是宗宝,随声嘲讽道:“你何妨将灶房整个搬来……”

    这两人收工之后,总要来逛上一圈。此处虽然偏僻且远离众人,却常有惊喜。譬如火堆上的陶罐,以及那诱人的香味。

    无咎笑了笑,伸手相邀。

    云圣子到了近前,毫不客气,抓过汤勺便舀了口汤尝了尝,赞道:“嗯!椎茸,加上山芝、土精、首乌,再以灵草提香,如此熬汤,甚是美味,且有提神醒目、延年益寿之功效呢!”

    宗宝在一旁尚未坐定,便嚷嚷道:“老云头,你的胡子……”

    云圣子只顾着喝汤,胡须已伸进了陶罐,他忙歉然道:“我去拿几只碗来,两位稍候!”

    宗宝嗤笑一声,转而问道:“无师弟竟然懂得采摘灵药,莫非谙熟此道?”

    无咎跟着席地而坐,没有答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兽皮册子,借着火光看去,上有《百灵经》的字样。

    云圣子去而复返,分说道:“我见小师弟闲来无事,便将《百灵经》借他消遣!”他倒是熟门熟路,转眼间便寻出了三只陶碗,随即就近坐下而忙着舀汤。

    无咎则是毫不领情,与宗宝笑道:“这位云老头是嫌我熬制的汤不够滋补,着实用心良苦!”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又随手揣入怀中。

    《百灵经》,乃是一本有关天材地宝与诸般灵兽的集子,其中图文并茂,尽是一些不为凡俗所知的奇花异草,以及珍奇异兽,还有诸多药理功效与简单的炼制法门。稍加研读之后,略有收获,便是所谓的灵药,也有了粗略的认知。如此一来,不无乐趣。至少在山林间多了几分自保的本事,还能寻到不少能吃的东西。

    云圣子辩解道:“哼!百灵经乃是我家的不传之秘,多少小辈欲求而不得,切莫亵渎了我的好意!”说话之间,他已将汤碗盛满,反客为主道:“别愣着,趁热了喝……”说着,他端起一碗便喝了起来,没有几口,又拿着汤勺捞起土精、首乌,连干带稀很是忙碌。

    无咎与宗宝不敢怠慢,双双出手。

    转眼之间,一罐子汤见了底。

    云圣子兀自拿着汤勺不撒手,意犹未尽道:“玉井峰最高处的丛林间,生有灵蛤,最为大补,小师弟不妨尝试一二……”

    宗宝看着手里的空碗,抱怨道:“老云头,你都已这把年纪,还与我二人抢食,真是好没正经!无兄弟,莫要理他,想吃灵蛤,自己捉去!”

    “抢着吃食,才香哩!”

    云圣子放下汤勺,理所当然地来了一句,又手拈胡须,不以为然笑道:“年纪大了又如何?岂不闻,少年多壮志,百岁老天真;灵山本自在,修仙且修人!”其原本温和随意,毫无长者的自觉,如今两碗汤喝过,顿时多了几分精神。便是说起话来,也是颇有寓意而发人深省!

    修仙且修人?

    无咎歪着头想了想,自语道:“很有道理的样子!”他就地平躺下来,觉着舒服了,又道:“不过,云老头既然看破红尘,又何苦每日这般?观云赏月也是好的……”

    人这辈子,心境随着年纪阅历的变化而有所不同。若非活到百岁,怕是体悟不了云圣子的所思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胡扯闲聊一番。而正如所云,明明知道修仙无望,还在瞎耽误工夫,倒不如趁着残年光阴,多干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此时,一轮弯月爬上天边。清辉弥漫,夜色深邃。云雾山崖之上,篝火如星。

    云圣子沉吟了片刻,转而望向夜空:“人生百年终有梦,执着不悔为初衷……”他微微出神,又呵呵一笑:“小师弟正当春风花月,不同样也有梦境难圆?”

    宗宝盘膝静坐,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他本不想插嘴,却还是心有感触:“这天下……谁人无梦……”

    无咎瞥了眼云圣子与宗宝,转而仰首看天。

    闲聊都能聊出感慨与境界,这便是修士与凡人的不同?

    曾几何时,本公子也是言辞犀利的人物。且不说舌绽莲花,至少与人交谈不落下风。而自从遇上了这些修士之后,却总是有口难言。即使木申、古离之流,也让人处处受窘。究其缘由,是话不投机,还是眼中的天地迥异?

    云圣子的梦,是成为仙人。一日不得如愿,他便初衷不改。宗宝的梦,亦然。而本公子为了紫烟,岂非也是执着不悔……

    宗宝见没人说话,出声问道:“老云头,你境界不俗,且修炼有年,本该脱胎换骨,缘何迟迟裹步不前?”

    云圣子坦诚道:“我也懵懂不解啊!按理说,我不缺境界,便是学识修养、阅历见闻,与仙人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而恰恰在这入门的关卡,始终不得寸进,究竟为何呢……”

    宗宝与云圣子算是同病相怜,不由轻声叹道:“唉!尚不知何时才能勘破玄关,真是愁煞人也……”他稍稍一缓,又道:“老云头,我缺少的便是你的阅历与见识,何妨说来听听,也好有所借鉴!”

    无咎自顾躺着惬意,且心绪发散而昏昏欲睡,忽然间来了兴趣,适时出声道:“云老头,你娶过几房夫人,有过几多儿孙,干过多少坏事,从实道来,嘿嘿……”

    云圣子素来没有长者的矜持,在左一句“老云头”,右一声“云老头”的催促中,绽开皱纹笑了笑:“呵呵,说来话长……”

    宗宝洗耳恭听;无咎则是闭着双眼而恍如梦中。

    人生百年,还真是说来话长。

    云圣子本名叫作云松,出身于南陵国的名门望族。其年轻的时候,放浪形骸,潇洒不羁,过得很是快活,更是娶得王族的千金小姐,曾为当时传颂一时的佳话。正当他意气风发之时,劫难陡降。他爹得罪了国君,致使阖族被灭。便是他的妻子与幼儿,也被腰斩弃市。他侥幸逃脱,从此流浪四方。

    二十年后,新君继位。云松返回故里,被平冤昭雪,并受到重用,还娶得君王的妹妹为妻。他苦尽甘来,立志振兴门楣,又二十年后,终于成为名动朝野的权贵。谁料牵及王族之争,再次惹来灭门之祸。他虽然幸免一死,而全家老少尽遭屠戮。

    那一年,云松已是花甲老人。荣华富贵,转头成空。风花雪月,一场春梦。他流落乡野,长歌当哭,只想在沉沦中消亡,在落魄中终了此生。如此疯疯癫癫又十年,便在他立在江边,想要随水而去的那一刻,忽而有人踏浪而来,并以歌谣相赠。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恰如斜阳落晚溪。灵骸一具投江去,就此轮回太可惜。百岁修仙不为晚,风清月明得真趣。且看浮世一生无,朝闻夕死露沾衣!

    于是乎,有位古稀老者在投江的时候,遇上了仙人,并获赠了修炼之法,便从此大彻大悟。他以追寻未知为乐趣,以感悟天地玄妙而执着!

    他好像寻到了真谛,而本公子又是为何而存在……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石坡上,只剩下无咎一人,依然躺在石坡上,犹自睡意朦胧。忽而觉着夜寒风凉,便爬起来走向茅草窝。一本薄薄的册子掉在地上,那是宗宝丢下的,说是白吃白喝有欠公允,便以《仙道辑录》聊作回赠。他将册子捡起,却毫无兴致。

    仙道与我何干呢?

    我只想明儿吃什么,还有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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