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见董知瑜半天没有说话,黑暗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怎么了,瑜儿?”

    “没事,”董知瑜握住她的手,人在某些时刻往往会生出些平日里没有的疯劲,九岁的怀瑾将那把藏刀刺入一个活人的胸膛,之后何不是伴着无数个夜晚的噩梦?又想起几个月前去下关营救慰安妇的时候,那个女人抢了自己的刀亲手扎进了婴儿的身体……自己的这点经历,又算得了什么?“后来呢?”

    怀瑾的眼泪默默地顺眼角流下,在枕头上氤氲开,“我把他的尸体推开,却摸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块表,我一下认出,那是我娘亲常常把玩的那块,原来让他霸了去,我扯下那表,当时的我已然疯了,”她的声音依旧稳稳的,“那是一个秋天,马场刚刚收了几百捆的干草,我将自己能找到的煤油灯、酒坛子,全部砸了,浇在干草垛上,一星火,迅速燎了原,好人、坏人,死的、活的,马匹、家园…...全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难怪当初在玉佛寺,我问你父母家人是否葬在燕州,你说,一把大火烧尽了……”董知瑜的声音发了哽。

    “是啊,烧尽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回去看过一眼,不忍。”

    “怀瑾,等我们打败了晦国人,等我们的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回燕州,回马场,给你父母兄弟修座墓园,可好?”

    “好。”怀瑾的眼泪无声地流下。

    “之后,你又是怎样去到扈渎的?”

    “从马场逃出后,我一路乞讨着南下,为了避免麻烦,我讨了一套男孩子的衣服,这也是你后来把我认作‘小哥哥’的原因。一路上我能蹭上别人的驴车、马车就蹭一截儿,能扒上火车最好,再不济就靠自己的双脚去走……两三个月后,我到了扈渎。

    我发现城隍庙那里最为热闹,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我便每天在那里跟人讨些吃喝,运气好了,遇到好心人,能赏我两个铜板,有时也能在地上捡到些小孩子吃腻了扔掉的糕点糖果,捡到了就很开心,仿佛比以前在宫里吃到的还要可口……那时侯我根本没有去想将来要怎样,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劫难中反应过来,皇宫里的亲戚被撵走了,马场的亲人全死光了,就连仇人都让我杀了,有时我会梦到还在娘亲的怀抱里,梦到曾经的锦衣玉食,但结果都是被冻醒或是饿醒……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为什么还要活着?这样活着究竟是要做什么?但我又想,不急,慢慢死吧,这光景总归是活不长的,于是我每天就坐在那里,等死,直到遇见你,直到你给了我一包银元和糖炒栗子。我终究没有死成,我想在这世上还是有些活头的,我要活下去,若是有缘再碰到你,当年的恩情必是要倾身报答。”

    “怀瑾,人海茫茫,你那时真的想过会再遇见我吗?”

    “人海茫茫,浮生若梦,既是一场梦,就有再相聚的时候。我想着你该是本地人的孩子,或者起码家中有亲眷在扈渎,所以大年夜才会出现在那里,于是便决心留了下来。我拿着你给的银元,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的女孩子穿的粗布衣裳,把自己收拾干净,便想着去有钱人家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人家愿意雇佣我,我会骑马、养马,早年在宫里还学了些字画女红,若是谁家收了我去做个粗使丫头,我都是极愿意的。”

    “大年夜你若是开口想留下来,我娘定会把你带回玄武的,何必又绕了那么多的弯路。”

    “一切自有定数吧。我沿着那有钱人家住的街道挨户去敲门,大多是门房叫来一个管事的婆子,将我看了看,便摇头让我走了,世道乱得很,没有人愿意收下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直到一位穿长袍戴眼镜的先生开了门。”

    “那定是你提起过的养父了。”

    “没错。那位先生约莫和我父亲相似的年纪,瘦瘦的,儒雅得很,说实话我当时看见他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看着家业并不大,不像是要使唤丫头的。可无论如何,门已经敲开了,我便把说了好些遍的一套辞话又说了一遍,如我所料,他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甚至都没有仔细听我的话,他的脸上有一种拒人千里的谦逊神色,我已经准备好了被他挥个手撵走了,谁想他竟开口问我:

    ‘你几岁了?’

    我答九岁了。他似乎想了想什么,然后叹了口气,说:‘比我的怜儿也大不了多少。’

    这倒是有些奇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再也无话。

    没想到这位先生竟让我进了院子,给我倒了杯茶水,细细问起我的事情,我当时自是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告诉他全部,只说家在燕州,家里人让军阀恶霸给杀了,成了孤儿。

    我俩坐在那院中的石桌旁絮叨了一下午,最后他居然说,他的亲闺女不认他了,看我可怜,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给他做养女吧,以后若是他闺女再认他,我们也好做个姊妹。就这样,我留下了。”

    “真是个好人,养父现在又在何方呢?”

    “渝陪。”

    “渝陪?”

    “没错,当年收养我时,他在扈渎做《商报》的主编,后来蒋委员长相中了他,收他做了秘书……”

    “陈彦及!”董知瑜几乎叫了出来。

    怀瑾沉默了一会儿,“瑜儿,我的事情,大抵就是这样,将来无论何时,你去投靠养父,他一定会照顾你。”

    “这是什么意思?我若是真要去投靠陈先生,也一定是跟着你一同去的,怀瑾,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有些泄气的话,今晚不要说好吗?”

    “不是我说泄气话,你明早一回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趁着今晚,未雨绸缪,把这些全部想好、说好。”

    “那我是不是也要想想,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怎么安置你?”

    “你若出了事,我无需安置,随了你去,这条命当初也是你给的。”

    “不许你这么说,我们的命是彼此给的……不过,怀瑾,如果我真的出什么事,你去找董叔,他算是我一个顶亲的亲人,你找到他,也许他会有什么交代给你的,到时为了我,你可要听他的。”

    “嗯。”怀瑾只觉她说得有些奇怪,嗯了一声了事。

    “对了,你给我讲讲陈先生的故事,他的亲生闺女为什么不认他?他为什么会收养你?后来你又是怎么进了玄统司?”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太晚了,你这两天奔波劳累,快歇了吧。”

    “你说完这个我就睡。”

    怀瑾顿了顿,“养父有个女儿,名叫陈莲,小名怜儿,她的母亲生下她便死在了产床上,养父与养母恩爱情深,一时悲愤,闹了失心疯,便抓起襁褓中的怜儿从敞着的窗户扔了出去,家里人吓坏了,赶紧冲出门去寻找,没想到这女娃命大,让窗檐下的葡萄藤兜住了。

    小命儿是保住了,可养父仍是不喜爱她,看见她便想起死去的养母,悲从中生。没办法,孩子的姥姥就把她抱了回去养着。等过了一两年,养父那阵劲儿过去了,又心疼起自己的闺女来,想要再要回来,哪知那女孩子就不认他也不要他了。

    他说那会儿看到我,听我说起自己的遭遇,觉得也许是老天爷眷顾他,又送了一个闺女到他身边,喜欢得很,便收下了我,之后的几年,跟着养父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渐渐大了,养父发现我并不像别的女孩儿喜欢做些针线女红,反而喜欢骑马,喜欢弄枪,十九岁那年,干脆送了我去晦国的陆军士官学校,希望我能学些本领,回来报效祖国。”

    “学成回来就进了玄统司吗?”

    “也不是,刚回来时一心想要带兵上战场,恨不得时时冲在前线,时时跟敌人拼命,幼年时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养父的恩情、家仇国恨,仿佛是要献出自己的命,才能化解和报答。

    那时候养父已经跟在蒋委员长身边,便给我寻些机会,在前线带兵磨练,过了两年即找到我跟我谈,他的意思,我有头脑,有先进的军事知识,但论体力还是不如战场上的男儿,不如扬长避短,学那诸葛孔明,退步帷幄之后,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我再三考虑,觉得养父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便留在军事委员会做参谋,再后来,江兆明投了晦国人在玄武建立政权,蒋委员长便亲自找我谈话,让我过去做卧底,但是他说,搞卧底活动段雨农有两把刷子,我要先跟着他学学,再者所有的谍报工作都是玄统司管,所以人事上上要划入玄统司,但实质上可以直接跟养父、甚至蒋委员长本人汇报。

    说到这儿,渝陪给了我最高级别的信任,我得赶紧回去,等你明天落实那几人确实死了,我就回去。”

    那边却没了声音,怀瑾留神一听,董知瑜的呼吸已趋近平缓均匀,便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自顾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陈彦及――陈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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